第四百一十一章 一葉障目(四)
說謊話總是比說真話容易。當真相赤裸裸地攤開在麵前,任何說辭都顯得多餘。
孟夕嵐主動握起褚靜川的手,指尖冰涼冰涼的。他的掌心粗糲,手指就像是石頭一樣地堅硬。
身為後宮妃嬪,這樣舉動,無異於是在自尋死路。不過那又如何?她身邊的人不會多嘴,也不敢多嘴!
她隻是想要安慰一下她的靜川哥哥。
她握著他的手不住地顫抖著,一直強抑著的眼淚再也忍耐不住,肆意而流。
他們看著對方,沉默下來。褚靜川靜靜的看著她,忽然笑了。
“不要哭,嵐兒,不要哭……”
他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眉宇舒展開來,心中柔腸百轉,眼中包含深情
她在為他流淚,她居然還會為他流淚。從小到大,他都贏不過她的,隻要她落淚,他就會忍不住心軟,難過。
孟夕嵐聽他喚自己的名字,嘴角浮出一抹笑,可是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嵐兒,我會去的,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孟夕嵐抓著他的手,慢慢跪了下來。膝蓋重重落地的那一刻,她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七零八落的,碎了一地。
孟夕嵐用臉頰輕貼他的手背,輕輕摩挲,心中一番壓抑之後,隻能緩緩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她是真的對不起他,不管是曾經,還是現在。
褚靜川彎下身子,長臂一伸,抱住孟夕嵐顫抖地肩膀。“早知道如此,我當初一定會拚盡性命守住你的。”
周佑宸對她的專情和寵愛,朝中上下,人人有目共睹。
他還以為周佑宸愛她勝過愛這萬裏江山,愛她勝過這世間的一切,然而,他還是利用了她,而她也心甘情願被他利用。
孟夕嵐有些僵硬地伸出雙手,回抱住了他的身體。
時隔多年的擁抱,沒有澎湃的心潮起伏,他們就像是親人,而不是戀人。
褚靜川靜默了片刻,才道:“嵐兒,你小時候我也這樣抱過你。那會兒,你和靜文在院中玩耍。你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破了膝蓋。明明很疼,你卻不哭,先是忍著。等我過去安撫你,你才流下眼淚。”
孟夕嵐聞言輕輕一笑,她靠在褚靜川的肩膀上,輕聲道:“和我說說話,說說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他們有太長時間沒見了,也有太多話沒說。
褚靜川靜了一靜才道:“我過得其實不錯,我的妻子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兒子和女兒也都很聽話,我偶爾會陪他們吃吃飯,隻是偶爾而已……這些年,因著我心裏裝得那些陳年舊事,讓我忽視了他們。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說起這話,他的語氣裏充滿了無奈和愧疚。
孟夕嵐撫了撫他的後背,道:“仔細想想,咱們都是傻瓜。一葉障目,卻不見泰山。明明有那麽多美好的事情在,可咱們偏偏要挑那些最不好的事情來記。”
褚靜川點一點頭:“的確,咱們都是蠢人,笨人。”
孟夕嵐沉吟一下,又道:“靜川哥哥,倘若當年我真的嫁給你了,今時今日的我們,也一樣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也會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爭吵別扭。”
“靜川哥哥,咱們都忘了吧,忘了那些傷和痛,隻記得那些美好的回憶,好不好?”
褚靜川閉了閉眼睛:“好。”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會想起他來,準確的說,是曾經的他。
翩翩少年郎,青衣執劍,眼神清澈,眉眼溫和。
褚靜川低了低頭,捧起她的臉,細細打量。
“嵐兒,你知道嗎?這麽多年了,你的樣子一點都沒變。”
若是她變了,也許他的心裏也就跟著變了。
孟夕嵐聞言搖頭輕笑:“我已經老了。”
她說得“老”並不隻是歲數的老,而是心老。
褚靜川目光灼灼;“你沒有老,還是從前的樣子。”
孟夕嵐回握住他的手,暗暗用力:“回去多陪陪家人……多陪陪你的孩子。”
她想不出別的話來叮囑他了。
褚靜川重重點頭,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臂,他拍拍她的肩膀:“知道了。”
孟夕嵐再度抬眸看他,眼睛濕潤潤的。
“靜川哥哥,別怪我,也別恨我。”
褚靜川聞言唇邊笑意不減,手指輕輕撫了下她鬢角的碎發。“嵐兒,我永遠都心疼著你。”
沒有了青澀的喜歡,也沒有了固執的糾結,他對她隻剩下滿滿的心疼。
孟夕嵐含淚微笑:“我也是……不管你在哪裏,我們見與不見,我的心裏都有你。”
兩世為人,他始終是她心裏最深的羈絆。
不管是在情感上,還是良心上,她都欠他的。
“靜川哥哥,若有來世,如果有的話……來世,我一定和你牽手。”
褚靜川聽了她的話,眸光一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下輩子,也許吧……
…
回宮之時,天色已黑。
慈寧宮內,燈火通明,隻因周佑宸正等在裏麵。
孟夕嵐的眼睛微微有些紅腫,一看就是哭過。她知道周佑宸來了,也不怕被他看到。
夜風清涼,當殿門打開的那一刻,殿內的燈火被吹得不安地跳動起來,忽明忽暗間,有好幾隻蠟燭都被吹滅了。
“皇上來了……”孟夕嵐的聲音有些黯沉,帶著幾分疲倦。
周佑宸循聲望去,看見了她的臉。
她哭過……周佑宸不自覺地擰緊眉心,望住她道:“你過來。”
孟夕嵐緩步走到她的麵前,微微垂眸,不去看他。
他用手指輕勾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的頭。
他深深地看進她的眼裏,輕輕的撥開她額前的劉海,沉聲問道:“為什麽哭了?”
孟夕嵐對上他的視線,目光幽幽道:“因為褚靜川答應了。”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聽在周佑宸的耳中,猶如千斤重。
這件事在他的預料之中,隻要孟夕嵐出麵,褚靜川就無法拒絕。她就是有這種能耐,她就是這麽重要……
孟夕嵐看見了他隱藏在眼底的情緒,那不是高興,而是糾結。
她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跟著轉過身去道:“怎麽?臣妾成功說服了將軍,皇上怎麽不高興?”
周佑宸站在她的身後,手掌輕輕地搭在她的纖肩上,用了一下力:“嵐兒,謝謝你,謝謝你為朕分憂。”
孟夕嵐隻覺肩膀有些吃痛,她回眸一笑:“為皇上分憂是臣妾的本份。”
她心裏很清楚,周佑宸利用了她。可她不介意,她心甘情願。
“皇上,臣妾有點累了,想休息……”
該做的事情,她已經都做了。今晚,她實在不想在應付他了。
周佑宸倒也識趣,他起身離開:“你好好休息。”
孟夕嵐無心睡眠,隻是側身躺在榻上,伴著一隻燭燈,靜靜發呆。
翌日一早,褚靜川一身戎裝,出現在朝堂之上,向皇上主動請纓,要去西北鎮守邊界四城。
這是一份苦差事,旁人都是再三推辭,而他卻主動請求,這裏麵必定大有文章。
周佑宸在朝堂之上,賜予褚靜川鎮西大將軍的名號,還親自頒給他帥印。
褚靜川官居二品,風光無限。
散朝之後,文武群臣紛紛上前向他道賀,恭賀他升官之喜,隻是這份風光的背後,藏著巨大的危險。
孟夕照走在褚靜川的後麵,直到要出宮之際,方才把他喚住:“褚將軍。”
他們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可這些年也漸漸疏遠了。
孟夕照皺著眉頭看他,似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最後出口的話,隻有一句:“靜川,你要小心。”
褚靜川了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
這種時候,他這一句“放心”,才是最不讓人放心的。
下朝之後,周佑宸再次來到慈寧宮。
孟夕嵐已經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神采奕奕的,仿佛昨晚什麽都沒發生,什麽事情都沒有。
周佑宸來到她的麵前坐下,道:“朕已經封了褚靜川為鎮西大將軍。”
孟夕嵐聞言沒有說話,隻點了頭。
“十天之後,他就去會啟程離京。”周佑宸見她還是沒有什麽反應,便又加了一句:“他臨走之前,你如果還想見他的話,朕不會在意。”
其實,他話裏的意思就是他默許他們可以繼續見麵。
孟夕嵐的臉色微微變了,她的心裏湧起一陣莫名地煩躁。但她沒有打斷他,隻是等他說完才道:“皇上,臣妾已經沒有臉麵在麵對褚將軍了。”
他若是真的體諒她,就不會說出這樣殘忍的話。
周佑宸濃眉微挑:“你當然有臉麵麵對他。你並未做錯什麽……”
他說著話的時候,莫名地有些心虛。
孟夕嵐似笑非笑地彎起嘴角:“臣妾欠褚家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你欠褚家的,朕會替你補償。”
孟夕嵐又是一笑,笑容有些無奈,有些淒涼。“皇上要怎麽補償?臣妾幾乎毀了褚靜川的一生,現在臣妾又要拿他的性命,當做自己的墊腳石……這要怎麽還?”
她臉上的表情悲涼無助,讓周佑宸心生愧疚。
“朕無心讓你為難……”
他的話還未說完,她便抬手阻止:“皇上隻是不得已罷了。臣妾又何嚐不是……既然,咱們都是不得已做了壞人,又何必再找理由裝“好人”!臣妾虧欠褚家的,臣妾會好好補償在無憂的身上。至於,褚靜川,不管他是贏是輸,他都是北燕國的大英雄。臣妾不求別的,隻求皇上能記住他的功勞就好。若是他真的不在了,請把他應得的榮耀賜給他的後人,莫要讓痛者寒了心。”
那些不切實際的空話,她不喜歡說也不喜歡聽。
“無憂的婚事,臣妾要好好思量,一人做主,還請皇上答應。”
周佑宸深褐色的雙眸微微閃爍,他重重點頭:“朕答應你,你說什麽朕都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