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火海(一)
屠都簡單粗暴的態度,讓朝廷難堪,也讓周佑宸氣惱。
孟夕嵐一直沉默著,高福利最會察言觀色,將主子臉色陰沉,便立馬跪下來道:“娘娘,奴才有罪!”
孟夕嵐垂眸看著他,眼眸中隱藏的情緒看不出究竟是什麽意思。
“起來吧……”孟夕嵐沉吟許久,方才開口道。
高福利仍是跪著不動。
孟夕嵐靜靜看著他,眸中漸有無奈之色。
“這與你無關!屠都野心勃勃,定是有備而來,是本宮太大意了,把他想得太簡單了。”
她早知道他來者不善,卻不知他竟然看中了無憂。
孟夕嵐的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此番議和怕是不成了……不過,無憂不能嫁,誰也不別想把她從這皇宮中,從她的身邊帶走。
高福利最是了解主子,隻是看她臉上的神情,就能隱約猜到她的心事。
娘娘把郡主視作親生,怎會舍得把她交給屠都?既然如此,北燕和突厥怕是免不了,又是一場惡戰了。
養心殿內。
周佑宸正在和大臣們商議,要如何應對屠都。
有人建議暗中刺殺,直接要了屠都的性命,給突厥人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知道厲害。
眾臣聽罷,有人附和,有人搖頭。
“屠都並非善類,怎會輕易被俘?而且,這一次是咱們北燕主動請求議和,若是派人行刺屠都,豈不是背信棄義!要讓全天下的人恥笑。”
“屠都來勢洶洶,若是不殺,等同於放虎歸山!”
“殺了屠都,那突厥人就更加振振有詞叫囂著發兵了。到時候他們的十萬鐵騎一路殺到京城,不知又要有多少生靈塗染!皇上您要三思啊……”
這一句“三思”讓周佑宸倍感頭疼。
他使勁兒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頭疼地厲害。
戰也不是,不戰也不是。
“皇上,七王爺自立為王,內憂戡亂,若是突厥憤怒而起,到時候朝廷無兵可用,隻有挨打的份兒啊。”
那些主張議和的大臣們思路很清楚,他們認為犧牲毓秀郡主一人,繼而換來幾年的太平日子是值得的。
周佑宸目光沉沉地望向眾人,心中苦無對策。
犧牲無憂,的確可以換來暫時的平靜,可這平靜能持續多久,一年,兩年……沒人知道。
突厥人一心想要吞並北燕,單憑無憂郡主一人是阻擋不了他們的。
“皇上,毓秀郡主,也許是眼下唯一一個可以救北燕的人了。”
周佑宸聽著大臣們的話,重重歎息,不做理會。
他甩袖而去,隻留眾臣麵麵相覷,心中不安。
慈寧宮內,燈火通明。
孟夕嵐的身上仍是穿著華麗的宮裝,頭上的發飾也沒有卸下來。
她就那樣靜靜坐著,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嵐兒……”周佑宸喚她一聲,她也沒動,好像想事情想出了神。
周佑宸徑直走過去,握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嵐兒。”
孟夕嵐微微一怔,回過神來看他。
光是看周佑宸的那一臉疲憊,她就知道他在養心殿沒少聽大臣們的廢話。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拉著他的手臂,讓他坐到了自己身邊。
周佑宸挨著她坐了下來,隻覺肩膀微微一沉。
孟夕嵐靠著他的肩膀,靜靜地閉上眼睛。
她需要養一養精神,哪怕隻是暫時地也好。
“和親的事,看來要耽擱下來了。”
周佑宸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
孟夕嵐聞言眉心微動:“事情還沒到最後,也許還有轉機。”
她這麽說,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
今兒無憂已經露了麵,就算她想要耍點手段,招人假扮無憂,桃僵李代也是不可能的了。
周佑宸輕輕握住她的手:“嵐兒,朕問你一句,若是到了不得已之時,你可會……”
他並非是故意試探她,而是提前讓她心裏有個準備。
若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時,為了穩住大局,他們也許隻能犧牲無憂了。
突然之間,他感覺到握在自己掌心的手,竟有些微微顫抖。
她的手在發抖,肩膀在抖,待開口的時候,連聲音都是含著顫音的。
“不可以,無憂不能動。”
這輩子,她虧欠褚家的已經太多太多了。若是把無憂也算在其中,那她幾輩子都還不清了。
周佑宸默了一默,收緊雙臂,用力擁住她微微發抖的身子,望著窗外凝重的夜色,眸中明滅不定。
這麽多年了,無憂是她的心頭肉,也是她的心中刺。她傾盡心力照顧無憂,隻因她是褚家的孩子,褚靜文的孩子……
孟夕嵐一直哆嗦著,她從未這麽怕過,不是貪生怕死的怕,而是害怕自己變成自己曾經一度最最厭惡的惡魔。
無憂是她良心上最後的一道底線了。
…
生平第一次,無憂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危機感。
不過才一夜的功夫而已,她就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焦點。
突然之間,她的婚事,突然就變成了可以決定上千萬人生死的大事。
無憂的心裏十分憂愁,她從未被卷如果是非之中,而這一次,她卻是陷入了最深最洶湧的漩渦之中,完全無法動彈,掙脫不了。
無憂越想越怕,她抱住雙膝,低頭枕著自己的手臂,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有說話。
天色已晚,可長生還沒有離開,他坐在她的對麵,神情也是少有的凝重。
屠都的放肆言行,讓父皇和母後難堪,也讓人憤怒。他不怕他,真正可怕的是他背後的突厥鐵騎。
想到這裏,長生不由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長劍。
他暗暗下定決心,若是朝廷和突厥開戰,他一定不會做個縮頭烏龜,留在京城過安慰太平的日子。他會衝出去,衝到最前線去,殺敵救國。
子時一過,竹露親自過來請太子回宮休息。
長生這才憂心忡忡地起身離開。
臨走之前,他看向無憂,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姐姐別怕,你還有我。”
他故意這麽說,就是為了讓無憂知道。
他永遠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無憂猶自發呆,杏眼微紅,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
長生眸光一黯,轉身走了出去。
竹露默默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略顯落寞的背影,心中一沉。
走在回宮的路上,長生突然開口道:“竹露姑姑,我是不是很沒用?”
竹露聞言連忙回話:“太子殿下,不要多慮,有娘娘在,郡主殿下不會有事的。”
無憂對娘娘來說,可不僅僅隻是養女,還是她對褚家的所有虧欠。
…
屠都給了周佑宸三天時間,讓他來做決定。
要麽拿毓秀郡主和六州城來議和,要麽,議和結束,雙方繼續交戰惡鬥。
屠都囂張至極,他甚至要提議直接把無憂帶走,根本就不等和親儀仗。
那些趁勢而起,隨風兩頭倒。眼見此時,隻要把郡主殿下推出去,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合理的辦法。
兩天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無憂一直呆在自己的寢宮內,一步也不出去。
孟夕嵐心疼不已,卻也不知該對她說什麽話才好。
事態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控製。
她的立場雖然堅定,但是皇上的心思似乎起了變化。
明天就是最後的期限了。
一切總要有個答案和定數。
孟夕嵐來到養心殿,才一進屋,就看見滿地的奏折,亂七八糟地攤在地上。
她凝眉看去,周佑宸的臉色不是一般地難看。
兩人的目光相對,卻是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孟夕嵐垂下雙眸道:“臣妾來得是不是不是時候?”
周佑宸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半響方才回話道:“嵐兒,朕沒辦法了。”
這一句話,猶如利箭穿心,一下子將孟夕嵐整個人刺透。
她的目光瞬間幽暗。
“皇上這是什麽意思?”
周佑宸緩緩起身,用一種居高臨下地姿態看著她道:“無憂保不住了。”
孟夕嵐眼中迸發出恨意來:“皇上,你答應過我的!”
周佑宸走了下來,彎下身子,隨便從地上撿起一本奏折,拿給她看道:“這是西北的急報,突厥的五萬鐵騎已經北上壓境。”
屠都敢來京城議和,他怎麽會沒留後手。
退兵隻是做做姿態,說到底他還是想打。
孟夕嵐咬緊牙關道:“無憂不能嫁,我不準!”
“你以為朕願意這麽做?屠都若是打過來,遭殃的不止無憂一個!”
周佑宸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嵐兒,你要為朕想想,為太子想想,為北燕的黎民百姓想想。”
若不是不得已,他不會出此下策。
孟夕嵐氣得眼睛都紅了:“那皇上不為我和無憂想一想?我答應過她母親要好好照顧她,現在你要我親手把她往火坑裏推?”
“朕沒辦法!救一個人還是救千千萬萬個人,你讓朕怎麽選?”
周佑宸心中積攢的情緒也爆發出來了。“朕也不願這麽卑鄙,可是朕沒辦法,要不然你來教教朕,讓朕怎麽做?”
孟夕嵐聞言久久凝望著他,臉上的怒色緩緩消去,最後隻剩下深深地絕望。
周佑宸別過臉去,不願對上她的目光。
“這件事交給朕,朕來辦。”
這麽殘忍的事,還是交給他好了。
孟夕嵐雙膝一軟,癱倒在地,耳邊轟隆隆地響起那個她從未忘記過的聲音。
“替我好好照顧她,嵐兒,我求你了……”
靜文,我該怎麽辦?
…
日上中天,一晃都過了午膳的時辰了。
無憂仍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對著窗戶默默發呆。
她不吃不喝不睡,已經兩天一夜了。
宮女們好說歹說,飯菜勸她喝了幾口茶。
正當她們犯愁之際,宮外來了太監傳話:“郡主殿下,皇上請您去養心殿說話。”
無憂聞言微微一怔,心中突覺一陣瑟然,身上冰涼涼的。
三天的期限已到,父皇是要對她說實話了吧。
這幾天來,雖然所有人都在寬慰她,可她的心中一早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很不好的預感。
心事重重的她,還是打扮得整齊端莊,不想在父皇麵前失了尊重。
周佑宸背著雙手,神情沉重地站在窗前。孟夕嵐仍是癱坐在地,低頭不語。
周佑宸想把她攙扶起來,可她就是不肯。他要她先回去,免得等會兒聽了難過。
孟夕嵐隻是冷冷一笑:“我不能那麽卑鄙!”
無憂來到養心殿,看著母後坐在地上,而父皇一臉沉重的表情,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她害怕了,生怕進去之後,聽見她最不想聽見的話。
孟夕嵐看見無憂的那一刻,突然好想大哭一場。可她極力忍住了,她沒有資格哭,她不配在她的麵前哭……
無憂看著母後滿含愧疚的目光,心中又是一沉。
“母後……”雖然心中不安,她還是第一時間去到了她的身邊。
孟夕嵐幽幽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周佑宸深吸一口氣道:“無憂,父皇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他難得用這樣謙卑的語氣說話,無憂抬起頭來,望向父皇。
孟夕嵐心裏湧起一股酸澀,她突然打斷周佑宸的話,伸手緊緊地把無憂抱在了懷裏,搖頭道:“不行,無憂不能嫁!我不管別人,我隻要她好好的。”
她的情緒一度失控,近乎崩潰。
“無憂要留在我的身邊,誰也不能搶走她!皇上若是不依,那就等著替臣妾收屍吧。”
她把最後一句話說得擲地有聲,雙眼通紅。
無憂靠在她的懷裏,微微嚇了一跳,但很快眼淚就留了下來。
周佑宸垂眸看向孟夕嵐,眼中透著寒意:“你威脅朕?事到如今,連你也要威脅朕?”
孟夕嵐抱著無憂,撫著她的頭道:“我欠褚家的太多了,我不能再傷害他們了。”
“無憂別怕,有母後在,沒人能傷得了你!”
“母後……”無憂哽咽出聲,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孟夕嵐抬眸看他,嘴角勾起一絲慘笑:“皇上,臣妾求您了,無憂不能再有事,褚家不能再有事了。”
今生今世,她辜負了褚家太多太多,多到午夜夢回之時,都會不安醒來,憂心忡忡地悲傷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