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夙敵(一)
貞安二十四年,除夕。
沒有炮竹聲聲,沒有煙花絢爛,沒有美味佳肴,沒有酒宴歌舞。一切都是冷冷清清,蕭蕭瑟瑟,所有人在一片死寂之中,迎來了除夕之夜。
因著上次的事,褚靜川再未來過皇宮走動。他並不是對孟夕嵐心存不滿,而是,前方戰事焦灼,讓他無暇分身。
縱使一直都無法攻破京城的防線,但周佑宸的軍隊,還是一波接著一波地攻打京城,火攻,突襲,弓箭陣,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褚靜川占據絕對的優勢,他痛擊敵人,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前仆後繼的士兵,宛如飛蛾撲火一般地湧上城門,最後死無全屍。
成堆的屍骨,被北風和暴雪圖吞噬覆蓋,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小小的墳墓。
除夕之夜,軍中一切如常,任何人不許放鬆警惕。
身為主將,褚靜川更是沒有鬆懈片刻,他一直和手下的部將討論軍情戰事,一直到深夜時分。
褚靜川估算過,周佑宸的手下最多有三萬人,如今折損過半,他的手裏很快就無人可用了。最多一個月,他的手裏很快就要無人可用了。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雙方而言,都存在這無可估量的風險。
同胞相殘的勝利,並不能振奮人心,反而隻會讓軍中的士氣更加低落。而眼下又是除夕,本該是親人團聚的好日子,可他們卻有家回不得。
褚靜川知道士兵們的日子不好過,便吩咐下去,換崗休息的士兵可以領一壇酒。如此寒冷的雪夜能喝上一口酒,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軍中的紀律是不許飲酒的,但京城那些買酒為生的商人,為了求生,紛紛拿出自家的佳釀好酒來軍營前麵換米換糧。
那些好酒都被嚴加封存,一直到今天。
褚靜川一向是不喜飲酒的人,可今兒,他卻有想要大醉一場的衝動。他讓手下拿來了一壇最烈的酒,打開酒壇,撲麵而來的就是濃烈的酒香。
酒是好酒,一碗下肚就是暖暖的。
褚靜川喝了一碗又一碗,待酒勁兒衝上來頭,他便一頭倒向了平時休憩的榻上,睜開雙眼,默默出神。
須臾,帳外有了些許動靜。
有人走了進來,褚靜川沒有轉頭,隻是靜靜地等待著那人走近。
來人正是衛風,他的手裏也提著一壇子酒。
衛風聞著那股濃烈的酒氣,不由微微皺眉:“將軍,烈酒傷身,您還是不要多喝的好。”
褚靜川聞言隻是默默地凝視著他,卻不說話。
衛風見狀,還以為他已經醉了。
是啊,今晚的確是個適合喝醉的夜晚。
衛風走了過去,坐在榻邊的木凳上,沉吟了一下,才道:“將軍,屬下給您倒碗水喝吧。”
褚靜川聞言閉了閉眼睛,仍是不答。
衛風再次站起身來,去到桌邊倒水。誰知,等他轉過身來時,褚靜川已經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衛風稍顯詫異,跟著恭恭敬敬地茶水送到他的麵前。
褚靜川看了看那碗茶,又看了看衛風,忽地想起孟夕嵐說過的那些話。
衛風見他的模樣,並不像是喝醉了,便道:“將軍,屬下陪您下一盤棋吧。”
“為什麽?”
衛風拿出棋盤來道:“今兒可是除夕夜,屬下陪您一起守歲。”
褚靜川稍微遲疑了一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來到桌邊,和他對弈。
一盤棋,一壇酒,這一夜很快就會過去的。
褚靜川執著黑子,衛風執著白子,棋局過半,誰勝誰負已經很明顯了。
衛風將手中的棋子,全數放回棋盒之中,然後道:“將軍,屬下認輸了。”
褚靜川把玩著手裏的棋子,淡淡道:“才下到一半就認輸了?”
“屬下棋藝拙劣,隻能認輸!”
他骨子裏本是不服輸的人,可天下之大,他隻願輸給他一人。
褚靜川聞言,不知為何他突然變得不高興起來,一把扔掉手中的棋子,打亂了麵前的棋盤,然後瞪著衛風,沉聲道:“自以為是!自作聰明!”
衛風見他心情不悅,壓低語氣問:“將軍,難道您不喜歡贏嗎?”
褚靜川緩緩地道:“我隻喜歡痛快的贏。”
如今的他,已經品嚐不到勝利的滋味了。因為每一次的勝利過後,接踵而來的,都是他內心巨大的空虛。
他奪下了京城,可京城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座死城。他獨占了孟夕嵐,可她的心始終都不在他的身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戰勝了周佑宸,卻沒有人為他的勝利喝彩。
“將軍,那狗皇帝的氣數已盡,除掉他是早晚的事。”
衛風神情坦然地看著他,仿佛這是注定會發生的事。
褚靜川突然說了一句:“上次皇後遇襲,是你做的?”
衛風聞言一怔,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件事。
這件事明明已經過去一陣子了。
“將軍,屬下沒有……”許是太過突兀,他的回答有些底氣不足。
褚靜川一步一步地逼近他,目光陰沉:“為什麽?你為什麽非要置她於死地?”
“你居然敢違抗我的命令?一次又一次!”
他的口氣十分嚴厲。
衛風低下頭道:“將軍,那妖後是個禍害,她會迷惑將軍您的心智,讓您做出錯誤的決定。”
他心中一直有種直覺,她會害死他的。
“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褚靜川的身子微微搖晃,跟著抽出手中的長劍,劍鋒直指他的喉嚨。“記住,就算沒有她,也不會是你!”
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衛風臉色瞬間大變,他的臉色紅白不定,繼而又從漲紅變發青,像是被人迎麵重重地甩了一耳光,不,這是比挨打還要恥辱的感受,他把他踩在腳下,狠狠碾壓。而他竟然也不能動彈,宛如螻蟻,就這樣草草送命。
衛風僵在原地,一時衝動之下,隻道:“我對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
“好,那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馬上帶五千騎兵給我突襲狗皇帝的軍營!”
衛風聞言又是一怔。
此時此刻,他要他出兵攻打周佑宸,而且,還隻有五千人,這分明是要讓他送死!
“將軍……今晚可是除夕。”
褚靜川冷冷一笑,眼中的醉意並不能掩蓋凶狠的神情,他絕對不是在開玩笑。他是認真的!
“這是你證明忠誠的最好機會!”
衛風全身緊繃,沉吟片刻,才道:“好,屬下馬上就去。”
他把他的尊嚴踩在腳底下,讓他沒了退路。
衛風轉身走出大帳,然後臨時召集了五千騎兵。士兵們也是百般不解,他們不是畏懼敵人,隻是不願在除夕夜去送死。
有人仗義執言,去到褚靜川的麵前,求他改變主意。褚靜川帶著一身酒氣,推開了麵前礙眼的手下。
他親自登上城門樓,站在高處,俯瞰著遠處那零星的燈火。
“周佑宸!你這個懦夫,昏庸無道的懦夫!你贏不了我!”
衛風帶兵出城的時候,聽聞此聲,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看不清他的臉,可他能聽見他的笑聲,陰森至極。
“大人,大將軍這分明是要讓咱們去送死啊。”
身後的隨從隱含著怒意,小聲說道。
衛風調轉馬頭,長長的披風隨風作響,他的目光望向遠處,隻道了一句:“軍命不可違!”
這是褚靜川第一次主動出擊,然而,結局可想而知。
五千騎兵,死傷過半,而衛風也勝負重傷。
他的左邊肩膀中了一箭,流了很多血,還傷及了筋脈。
這種棘手的情況,隻有焦長卿能幫他。
焦長卿一直在宮裏,得到消息趕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一的清晨。
衛風失血過多,人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
焦長卿知道他曾經不止一次對皇後娘娘下狠手,可他還是救了他,他保住了他的命。
這並非是出自醫者的仁慈,而是衛風的左手臂已經被廢了。
死了是痛快,生不如死才是折磨。
褚靜川對衛風的傷勢,並不關切,隻是交代下去,讓他安心靜養。
焦長卿回宮之後,將這件事告訴給了孟夕嵐。
孟夕嵐聞言略顯意外,隻能明知故問道:“衛風驍勇善戰,不該如此……”
焦長卿據實以答:“昨晚,他們突襲了皇上的軍營。”
孟夕嵐暗暗搖頭:“真是瘋了!”
焦長卿接過寶珠遞過來的茶,歎息道:“衛風一向是他最器重的人,這次卻……他的手臂徹底廢了,以後都不能再發力了。”
孟夕嵐聞言眸光微微一閃,忽地想起了什麽事,隨後低了低頭:“許是和我有關。”
焦長卿抬眸看她,沉吟一下:“若是如此,娘娘可是幫了皇上一個大忙。”
孟夕嵐垂眸不語。隻是少了一個他,對戰局又能有多大的影響呢?
“外麵還有什麽消息嗎?”
焦長卿微微搖頭:“今兒是大年初一,可街上一個人都看不見……娘娘,有時候微臣真覺得這京城已經空了,隻剩下咱們在苦苦支撐。”
孟夕嵐抬眸給寶珠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把自己提前準備的東西拿過來。
是紅包,隻是用紅紙隨意地包了一包,裏麵放的是金瓜子。
“到底是過年,算是一點好運氣的彩頭吧。”
焦長卿見狀,眉頭微挑,繼而把紅包接過放在手裏,無不感歎道:“現在這種時候,隻有娘娘才有這份心。”
孟夕嵐微微而笑:“我一向是個喜歡苦中作樂的人。”
焦長卿聞言也是一笑,隻覺滿城頹敗之中,麵前的這個女子,居然還能讓他看見一點點地希望,一點從別人的身上無法看見的希望。
這是她最大的好處。
…
褚靜川的一場突襲,來得匆促而狠絕。
周佑宸萬萬沒想到,然而,這一次的突襲並不成功。
周佑宸苦無對策,隻能等待太子和突厥方麵的消息。
半個月過去了,太子仍在去往淮州的途中,而屠都那邊也沒有消息,至於那條密道,隻能留到最後。
狹窄的密道,無法讓周佑宸和他的手下衝破京城的防禦。
那隻能是一道求生密道,以備不時之需,還有傳遞消息。
高福利看得出殿下內心的焦灼,他主動請求再次進京。
周佑宸並不同意:“現在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候。”
其實,不用他打探,他對宮中的情形也已心中隱隱有數。
孟夕嵐在褚靜川的手中,可以保住性命,但未必能毫發無傷。
褚靜川覬覦她多年,他會對她怎樣,不用想也知道。
當一個人憤怒到了極點,他就會變得異常冷靜,冷靜到沒有七情六欲,堅硬冰冷如頑石。
周佑宸現在就很冷靜,所以,他要仔細布局,仔細走好每一步,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大年初三,屠都率領著一隊整齊的人馬,猶如從天而降般來到京城,和周佑宸匯合。
周佑宸對屠都並不信任,隻是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屠都對周佑宸也毫無敬意,在他的眼裏,他是一個無用的皇帝。
兩個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的人,卻要為了一個目的而合作,這需要極大的耐心。
幸好,高福利懂得在兩人之間周旋勸說,出了不少力。
屠都的行動準則,就是一個字“快”。他必須要盡快救出無憂和女兒,至於,其他人的死活,還有什麽周氏皇族的尊嚴,他根本不在乎。而周佑宸力求一個“穩”字,他不會拿孟夕嵐的性命去冒險。
屠都得知,之前褚靜川派人突襲,便道:“他用五千人,我也用五千人。想要讓敵人畏懼,就要步步緊逼,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
周佑宸冷冷看他:“你可知道褚靜川的防線有多牢靠?五千人,根本不可能!”
屠都直視著他道:“那我就給看看,我們突厥人的厲害。我們的人從來都不是貪生怕死的懦夫!”
周佑宸見他目光挑釁,便道:“你別忘了,朕的身上也有一半突厥人的血。”
屠都似笑非笑:“是嗎?那就拿出來點,你身為突厥人的血性來!你的女人現在正在褚靜川的手中,他霸占了你的宮殿,霸占了你的女人,挑釁你的權利,你該不惜一切代價把她們多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