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 血與骨(一)
有些話,藏在心裏能活,說出來卻是死。
孟夕嵐暗暗用力,攥緊兒子的手,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的眼:“你的婚事要盡快訂下,為了朝中安穩,你要娶得女子,未必是你最喜歡,也未必是母後所鍾意的。不過,隻要她的娘家能在背後為你周旋,那麽,她就是最好的選擇。”
政治聯姻,從來都是利益至上。
周佑宸看到母後深沉的目光後,默然點頭,他知道她的意思。
在其位謀其事。身為太子,有太多事是他不能選擇的。也是他不能反對的。他的一生注定會有許多女子,或許要比父皇更多。然而,這些人未必是他真心喜歡的。他這一生注定要殺很多人,或許要比父皇的手段更狠,然而,這些人裏麵未必都是罪大惡極之人。
諸多的不得已,諸多的委屈求全,諸多的狠絕和無奈,方才支撐起了他今天的位置。
他永遠不會忘記,父皇將母後置於危城之中的自大無情。也不會忘記,母後為了讓自己有一線生機而委身於褚靜川的恥辱!
他對父皇的怨,他對母後的愧,他對自己的恨,他對無憂的情。
這些東西都將永存他的內心,伴他一生。
“你是母後的一切,母後也要讓你得到這天下的一切。”
孟夕嵐語氣幽幽道:“所以,你做好準備了嗎?”
這條路並不好走,然而,他們非走不可。
長生重重點頭,既然抱住了母後單薄的身體。“母後,兒臣永遠不會背叛您。”
孟夕嵐對此毫不懷疑,而且,就算他失言了,她也毫無怨言。
長生心事重重地離開慈寧宮,重新奪回了京城,又重新奪回了皇宮,可是那又如何,一切都恢複不到從前的樣子了。
隨著他心事的起起伏伏,他的眼神也開始變得異常複雜。
沈丹端茶而來,隔著幾步之遙,看著太子陰沉不定的臉色,不由心中一緊。
“殿下,時辰不早了。”
她稍微猶豫一下,繼而走了過來,腳步輕緩,宛若羽毛。
長生聞言隻是“嗯”了一聲。
沈丹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背影,過了許久,她緩緩地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後背。
她用臉頰貼著他的脊背,輕聲說道:“奴婢大膽……還望殿下贖罪。”
其實,她早就想這麽做了,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長生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他的視線仍在遠處,過了許久,方才道:“今晚你留下陪我。”
沈丹聞言更是抱緊了他幾分,輕輕點頭。“奴婢今晚為殿下守夜。”
她的話音剛落,長生便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握。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丹聞言微微一怔,像是嚇了一跳似的,她緩緩放開了他的手,也放開了他的身體。
“殿下……”
長生聽出她語氣的遲疑,轉身看她,修長的手指在她的臉頰流連:“怎麽?你不願意?”
沈丹立刻搖頭。
她早已經被自己視為是殿下的人了,雖然他們還未曾有過真正的肌膚之親。
“奴婢隻是擔心……”她再次欲言又止,她的擔心實在有些難以啟齒。
長生長臂一伸,攔住她的腰身,將她帶到自己麵前。“我可能很快就要成親了。難道你不信那個成為我這輩子的第一個女人嗎?”
沈丹瞳孔一震,微微屏住呼吸,輕輕點頭:“奴婢願意。”
成為他的第一個女人,這是她最大的幸運了。
深冬的夜晚,寒冷又冗長,最適合兩個人彼此依偎取暖。
沈丹覺得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場充滿了繾綣與溫存的美夢。也許是一切都太美好了,當結束之後,她的心裏突然感到了害怕。她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裏,身邊是早已睡著了殿下,他就在她的身邊,兩人肌膚相觸的溫度還在,可她還是不安……
除了這副身子,她能給殿下的還有什麽?她沒有顯赫的出身,也沒有卓越的能力,隻有一副還算略有姿色的身子,和一顆忠心耿耿的心。可這又有什麽用呢?等到殿下厭倦了她的身子,又不再信任她的忠心的時候,她該怎麽辦?
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讓她混亂不安,甚至難以呼吸。
正當她咬著被子,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長生突然從身後抱住了她。
她全身一僵,不敢亂動。
須臾,長生握住了她放在胸口的手,淡淡道:“別擔心。”
沈丹呆了一呆,沒想到他會猜到自己的心思。
長生閉著眼睛,微皺著眉頭:“也許有一天,我會變得和父皇一樣薄情。但是別擔心,等我真變成了那樣,你也不會再喜歡我了。”
沈丹搖搖頭:“不會。”
長生的鼻尖抵住她的頭發,輕輕笑道:“不,你會的。”
曾幾何時,父皇是他眼中最深情也最專情的人。他可以為了母後,冷淡後宮三千佳麗,在他的記憶中,宮中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女子可以和母後爭寵。父皇獨寵母後這麽多年,這曾經是他最尊重父皇的地方,他那麽專情,那麽疼愛母後,一心一意……
曾經的好,變成了現在的惡。誰又能預料得到?
長生擁緊了沈丹,深深歎息。
沈丹似懂非懂,卻因為他的安撫,不再胡思亂想。
一夜過後,便是天明。
昨晚的事,小春子一五一十地稟報給了孟夕嵐。
孟夕嵐找來寶珠,問她可曾留過焦長卿的藥方。
寶珠點一點頭,把焦長卿曾經為主子診脈開藥的方子,全都拿了出來。
孟夕嵐並未親自過目,隻道:“找出送子湯那一張。”
寶珠微微一怔,忙道:“娘娘,這種藥傷身啊。”
孟夕嵐吩咐下去:“本宮不用,是給沈丹的。昨晚她和太子行房了。”
寶珠又是一怔,隨即連連點頭:“奴婢這就去準備。”
沈丹很聰明,沒等孟夕嵐吩咐人過去,就自己先行一步來到慈寧宮。
孟夕嵐隻給了她一碗藥,多餘的話,一句都沒有說。
沈丹帶著一臉決然地表情,在她的麵前,將湯藥喝得幹幹淨淨,磕頭謝恩之後,便又回了太子身邊,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阿依娜今天沒有像是昨天那般跟著長生不放,反而是故意留在孟夕嵐的身邊,陪她說話。
在宮裏住了不過一天,她就學了不少規矩,見了孟夕嵐會行禮,也會稱呼她為“皇後娘娘”。
孟夕嵐讓她隨意,她卻是不依。
“娘娘您是長生哥哥的娘親,我要尊敬您。”
她這話說的分明話裏有話。
因為她是長生的母親,她才會尊重。可她還是北燕的皇後,難道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嗎?
孟夕嵐含笑看她:“你這孩子和別人不同。你很特別,很活潑,和宮裏的孩子不同。”
阿依娜聞言笑盈盈地看著她:“真的麽?那娘娘您說,長生哥哥他會喜歡我嗎?”
這話又是問得孟夕嵐微微詫異。
她臉上的笑容不減,繼續問道:“怎麽,你希望長生喜歡你?還是你喜歡長生?”
阿依娜低下了頭,臉頰緋紅:“我喜歡長生哥哥。從第一眼見他的時候就喜歡。”
此話一出,殿內眾人紛紛變了臉色。
高福利故意清了清嗓子,有意提醒她的莽撞。
阿依娜臉上的神情帶著幾分羞怯,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透著一股子勢在必得的專注。“長生哥哥現在還不喜歡我,可我會讓他喜歡我的。”
孟夕嵐聞言隻是笑而不語。
如今,宮裏能玩能看的地方不多了。孟夕嵐仔細想了想,便讓寶珠帶她去院中賞雪。畢竟,在他們那裏,雪還是很少見的。
高福利陪著主子說話:“這姑娘年紀小小,但野心不小。”
孟夕嵐輕輕歎息:“也許是野心,也許是勇敢。”
高福利又問:“那太子的婚事,您準備怎麽辦?”
孟夕嵐眸光忽地一沉:“太子的婚事,本宮一個人做不了主,還要皇上定奪。”
她和周佑宸的關係,已經到了最敏感的時期。如今,還能維係他們表麵上的平和的人,就隻有太子了。
周佑宸自從那一晚之後,便再也沒有碰過她,也沒有來過慈寧宮。
高福利沉默一下,才道:“皇上若是一意孤行,選得略有偏頗,咱們該怎麽辦?”
孟夕嵐微微搖頭:“暫時還不會。皇上眼下正忙著籠絡眾臣,安撫人心,重建京城的繁華與秩序,所以,太子的婚事,他隻是心裏有數而已。”
高福利聞言,便知主子心中清明。
“孟老爺子今兒傷了早朝,聽說皇上對他委以重任。”
孟夕嵐冷笑一聲:“什麽重任……估計是旁人都不願做的苦差事,他才交給孟家人的。”
想來也是可笑,周佑宸明明對她心存疑慮,卻又不得不對孟家委以重任。因為如今朝中的文臣武將,多半對他心存微詞。
文臣們對他屢次失策而失望,武將們對他的翻臉無情而寒心。放眼望去,他身邊可用之人,還有幾人?
除了孟家,還是孟家。
“娘娘,能抓在手裏的權利就是有用的。畢竟,咱們還有時間。”
孟夕嵐仍是搖頭:“小利子,你錯了。咱們可能什麽都有,唯獨就是沒有時間。”
伴君如伴虎,這才是他們現在的真實處境。
“奴才在宮外的手下,已經全都部署起來了。外麵稍有個風吹草動,奴才定會稟報娘娘。”
孟夕嵐點頭讚許:“你總是讓本宮安心。”
真沒想到,他們才剛剛從褚靜川製造的混亂中脫身,如今卻又要為了保住自身的位置而周旋,謀劃,步步為贏。
院中,阿依娜正在和小宮女們嬉笑著玩笑,這樣的笑聲,孟夕嵐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了……而且,如今對她而言,這笑聲還真是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