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 暗眼(一)
白娟漸漸找回了平常心,而周天佑卻是越來越覺得不自在。
她的指尖溫涼有力,觸動之處,竟是一片舒坦。
須臾,藥膏的香味漸漸散開,薄荷獨有的清涼感,讓人心神放鬆。
周天佑原本是強忍著耐心,不知不覺中,他緊蹙的眉心舒展開來,情緒悄然改變。
他最討厭別人碰觸自己的身體,為何今日卻……
待他的思緒越走越遠時,白娟已經伸手摸向他的手腕。
按著交代下來的規矩,她還要為他號脈。
誰知,周天佑眉心又是一動,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不算大,卻十分有力,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完全都是下意識地反應。
白娟微乎其微地呻吟一聲,不敢說疼,隻是垂眸解釋:“王爺,奴婢還要為您請平安脈的。”
周天佑聞言,又看了她一眼,繼而緩緩放開了她的手。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書,然後伸出左手過去。
白娟為他診脈,過了許久,她低低開口道:“王爺肝火旺盛,需要小心調理。”
她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便後退一步,恭恭敬敬行禮道:“奴婢這就去給王爺熬煮湯藥。”
周天佑深深看她,什麽也沒說,隻讓她去了。
白娟前腳剛走,趙海後腳就跟了進來。
“主子,白姑娘伺候得還好嗎?”
抬眸看去,主子的臉色並不難看。
周天佑放下手中的書,瞪他一眼:“多嘴!”
趙海聞言忙低下頭去,識趣退下。
半個時辰後,白娟親自端著熱氣騰騰的湯藥來到周天佑的麵前。“請王爺用藥。”
從小到大,周天佑幾乎是在湯藥裏泡著長大的。中藥湯苦澀的味道,也是他最最反感的。然而,當白娟把煮好的湯藥端到他麵前的時候,他竟然聞到了一陣香甜的氣息。
周天佑垂眸一看,結果卻發現,白娟端來的並非是濃黑苦澀的湯藥,而是一碗清亮精致的湯水。
白娟見他盯著看,便道:“這是奴婢為王爺準備的藥膳。”
藥膳?周天佑的眼神中充滿了懷疑。
“王爺,這湯膳房的人已經試過毒了。”
他是在懷疑她嗎?她可沒有那個膽子,在他的背後搞什麽小動作。
“王爺,這藥膳奴婢請示過娘娘。食藥三分毒,王爺常年用藥,如今更應慎重。藥膳滋補,假以時日,必定能緩解王爺身上的病痛。”
白娟輕聲輕語地解釋著,周天佑聽到一半便不聽了,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本王沒有生病,也不是病人。”
看她方才和他說話的語氣,仿佛他是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
湯藥的滋味並不差,清甜濃香,喝起來還算順口。
周天佑喝過湯藥,便道:“你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何必費這麽多心思?”
他的語氣似有輕蔑之意。
白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又低下頭道:“不管是一個月也好,還是一天也好,奴婢都要用心照顧王爺,不負太後娘娘的重托。”
周天佑聞言輕笑一聲,似乎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不管是一個月,還是一年,他的主意已定,早晚都要將她打發回宮去。
…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年輕的皇帝,剛剛登基即位,眼前最需要的就是培植自己的親信。
這幾天來,宮外陸陸續續傳來六部之中,有人升遷的好消息。
對於前朝的人員變動,孟夕嵐無心插手太多,隻讓兄長多多留意。
孟家是皇帝勢力的源頭,而現在朝野之中,幾乎所有的文臣武將都想要和孟家攀上關係。
孟家的門口,每天都有著來往不絕的車馬。
喬慧雲每天在家中要應酬的達官貴人,可不是一個兩個。
她從未這麽疲憊過,可是不敢再累,她會每天親自照看川兒。
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一晃就過了百天。
孩子圓潤可愛,眉眼慢慢長開,看起來更是和褚靜川十分相似。
喬慧雲每每把他抱在懷裏,心裏都沉甸甸的。
這天傍晚,孟夕照和幾位戶部大人去酒樓喝酒,回來稍晚。
他帶著一身酒氣,喬慧雲剛剛哄睡了孟青川,見他這般,便吩咐身邊的嬤嬤道:“你們小心把川哥兒抱走。”
她的話音剛落,孟夕照就擺手示意:“讓他和你睡吧。我等會兒還要去書房。”
他的手裏還有不少事,而且,他也不習慣帶著一身酒氣睡覺。
嬤嬤們匆匆退下,丫鬟們又端上茶來。
孟夕照走到床邊,低頭看著熟睡中的孟青川,眉心微動:“這孩子和褚靜川太像了。”
喬慧雲聞言心中一動,隻道:“孩子還小,看不出來的。”
孟夕照重重歎息,似是欲言又止。
“等他五歲之後,咱們還是把他送出京城的好。”
沉默片刻之後,孟夕照再度沉沉開口。
喬慧雲聞言詫異抬頭:“這怎麽行呢?娘娘她……”
自己的親生骨肉不在身邊,已是夠讓人傷心的了。若是再隔著千裏之外,連見一麵都見不到的話,豈不是太殘忍了。
孟夕照眸光精亮,沉吟道:“娘娘之所以把他交給咱們,心裏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是為了保護他,才放棄他的。”
喬慧雲聞言心頭一酸,低頭忍住眼淚道:“既然如此,趁著孩子還小,我帶著他去看看娘娘吧。”
孟夕照態度堅決道:“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青雲青容都可以,唯獨咱們的青川不能去!”
在名義上,他隻是一個庶出的兒子,不該有這樣的機會。
喬慧雲微微蹙眉:“哪怕隻讓娘娘看一眼就好……”
孟夕嵐明白妻子的苦心,按住她的肩膀道:“別著急,總會有機會的。”
骨肉分離,縱使殘忍,但隻要她們母子能平平安安,那就比什麽都重要。
…
這一日,孟夕嵐來看周佑宸,身邊隻有高福利,卻沒有焦長卿。
一晃就要到夏天了,院中開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而大殿之內還是一片寂靜,宮人們皆是垂手侍立,雙眼盯著地上的某一處,仿佛失去了焦點。
周佑宸背對著孟夕嵐坐在那裏,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看著很不妥帖。
“你去拿把木梳來。”
高福利聞言挑眉:“娘娘還是讓奴才來吧。”
孟夕嵐搖搖頭:“還是本宮來吧。本宮已有好久沒有為皇上梳過頭了。”
高福利連忙取來桃木梳子,遞給主子。
孟夕嵐緩步走到周佑宸的身後,輕輕捋順他的頭發,替他梳理。
周佑宸一動不動,仿佛沒有知覺。
孟夕嵐站在他的身後,卻是突然有了傾訴的衝動。
“宸兒,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為你梳頭的時候嗎?那時你還是個孩子,一臉倔強的孩子。你瞪起人來的樣子,真的很可怕。”
高福利見主子有話要說,便後退幾步,稍有避諱。
孟夕嵐一下一下地梳著周佑宸的長發,思緒也是越飄越遠。
“時間過得真快,你看你現在都有白發了。”
孟夕嵐用指尖輕輕挑起一根白發,然後將其拔掉。
這細微的疼痛,引起了周佑宸的反應。他緩緩轉過頭來,看了孟夕嵐一眼。呆滯的目光,僵硬的表情,讓人心酸。
孟夕嵐抿唇微笑,直接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臉。
“看看現在,我老了,你也老了,不過咱們還在一起。”
周佑宸又默默轉過頭去,繼續望著窗外發呆。
孟夕嵐低垂雙眸,繼而放下梳子,從身後輕輕抱了他一下。
這個擁抱,溫柔而短暫。
孟夕嵐給周佑宸梳好了頭發,便離開了。
高福利一路跟了出去,問道:“好端端的,娘娘方才怎麽傷心了?”
孟夕嵐淡淡道:“看著他這副模樣,本宮的心裏怎麽會好受?”
看著自己親手建立的東西,眼睜睜地被摧毀。
高福利扶著她的手,低頭道:“那娘娘,奴才給您說件高興的事兒吧。”
孟夕嵐微微挑眉:“高興的事,說來聽聽。”
“娘娘之前吩咐奴才做的事情,奴才已經部署妥當。”
孟夕嵐含笑:“你辦事倒是快。”
“為娘娘分憂的事情,奴才從來不敢怠慢!”高福利緩緩放慢腳步,繼而問道:“娘娘,待一切就緒之後,您準備先查誰?”
孟夕嵐眸光微微一閃:“周佑平。”
她冷冷吐出這三個字,惹得高福利微微詫異。
“娘娘……周佑平已經被變為庶民多年……”
孟夕嵐目光越過高高的城牆,視線往遠方看去。“本宮已經好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周佑平的背後再無半點殘餘勢力,他如今真的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可之前,京城內外發生了太多事,他的消息斷了……
孟夕嵐無心將他怎樣,隻是念在無憂的份兒上,也想要知道他現在到底如何?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查個清楚。”
孟夕嵐深吸一口氣道:“不止是他,咱們萬歲爺那幾位不爭氣叔父王爺,你也要替本宮盯緊了。”
他們從前不服周佑宸,現在也未必會服從長生。
“娘娘,奴才一早就在他們府上安排了眼線。他們都消停的很。”
高福利底氣十足,京城之外,他不敢說,但但凡是京城之內的事情,哪怕是再芝麻綠豆的小事,也瞞不過他的眼線。
“你留意著些就行了。”孟夕嵐繼續往前走,須臾又問:“褚安盛近來如何?”
她還是很擔心他。
高福利眸光一沉,又道:“這些天,奴才一直在訓練他。”
他似乎說的有些避重就輕。模糊了一些事情。
孟夕嵐看他:“他還是個孩子,你不要強人所難。”
高福利似歎非歎:“奴才知道。隻是有些必要的訓練是少不了的。”
“你不會是讓他去刑部大牢了吧?”
高福利聞言勾起嘴角:“娘娘真是厲害。”
孟夕嵐的臉色有些凝重:“你不要對他太狠!”
高福利忙點點頭:“娘娘放心,奴才知道分寸。”
他讓褚安盛去刑部大牢,就是讓他去看怎麽對別人用刑。褚安盛雖是武將之子,可隻會在戰場上殺敵,卻不會對一人用刑逼問。
從前他不會的,現在要學會。
高福利送走娘娘之後,便換上便裝,出宮走動。
他來到刑部大牢,進了內牢,沒走幾步就看見了正在俯身嘔吐的褚安盛。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甚至是蒼白的。
高福利暗暗搖頭,繼而邁步上前:“身子不適的話,那就先回宮去吧。”
褚安盛抬頭看他,眼神冰冷:“你為什麽要我在這裏?這裏簡直就是地獄。”
那些哀嚎之聲,讓他心煩意亂,還有那些他不該看見的慘狀。
高福利深深看他:“這裏不是地獄,這裏是能讓人說出秘密,說出一切,可以讓一個人最誠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