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潛龍勿用
大唐帝都,共有東西兩市,一百零八個裏坊。
各裏坊都由高牆環繞,設前後坊門。相互之間被大小道路隔離開來。全城百姓就分散居住在這上百個豆腐塊般的小區域內。
每日戌時,城內高大的鍾樓,會準點鳴鍾報時。鼓樓則開始按照固定的節奏打擊敲響巨型皮鼓,在一百二十聲鼓點之內,城中居民必須全部返回裏坊。
鼓聲落定,各坊門封閉,京兆尹府的府軍便開始淨街巡邏。
這個時候,若是沒有皇命在身,還敢在街麵上閑逛的人,無論他是什麽身份,立即當場緝拿,押送大理寺問罪。
這便是自太宗皇帝以來,著名的宵禁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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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帝都,與以往有些不同。戌時還沒到,城內便已經是“萬徑人蹤滅”,各處裏坊也紛紛提早閉門落鎖。
有些膽子大的,搬著長梯,爬在牆頭往外偷偷張望。
就在大街上,兩撥人馬正在劍拔弩張的對峙著。
一邊是早上入城的左武威軍,另一邊則是負責帝都防禦的右神策軍。
武威軍清一色的黑衣黑甲,顯得冷峻肅殺;神策軍則全部穿著紅衣紅甲,如火雲一般,朝氣奪目。
這鐵與血的顏色,曾經並肩攜手,代表大唐得皇權威嚴,橫掃八方。
而如今,卻好似冰炭同爐,互不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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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城縱橫東西南北的十字大街,被紅黑兩種顏色分割占領,雙方越逼越近,大戰一觸即發。
此刻,兩軍的指揮官都在等待。
左武威將軍陳雲帆,在等上柱國何光華的命令;而右神策軍的張波,在等陳雲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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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波坐在馬鞍上,遠遠眺望著對麵將軍大旗下的陳雲帆,心裏琢磨著徐成淼的話。
“張將軍,你隻需把握時機,驅逐武威軍,其他的事交給我來辦。”
當時皇帝李坤曾問徐成淼怎麽個辦法?
徐成淼隻回一句:“潛龍勿用。”陛下就不再吭聲。
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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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的是,半個時辰前,皇宮玄武門內的北衙,曾向外發送出一批緊急密令。而接受密令的對象,是明鑒司得“初九”班。
初九,不是指每個月的第九天,而是指《易經》第一卦——乾卦的首爻:初九,潛龍勿用。
這個以“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為主旨的卦象,告訴人們的第一個道理就是:潛藏的龍,不要輕易施展威力。
初九班,便是那條收斂威力的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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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柏看看手中的小竹牌,上麵刻著“亢龍有悔”四個清秀的小字。
這四個字背後的含義非常清楚:“潛龍勿用”的命令已經終止,從現在開始,要不惜一切代價,立即除掉自己所監控的目標!
他抬起頭,死死盯住在他前麵的左武威將軍陳雲帆。
此時,陳雲帆還在觀察對麵右神策軍的動向,自己的後背,正對著親兵護衛尹柏。
尹柏緩緩提起手中長劍,劍身上隱隱泛著幽暗的藍色光芒。那是他剛才趁人不備時,偷偷塗抹的劇毒。周圍所有的人都手持兵刃,目視前方,絲毫沒有察覺到尹柏有什麽異常的舉動。
猛然間,隻聽尹柏大吼一聲:“忠於吾皇,誓殺叛賊!”邊喊邊抖手將毒劍刺入毫無防備的陳雲帆後腰。
異變突起,眾人都被這炸雷般的吼聲驚得一哆嗦,再轉眼看時,陳雲帆已經口吐鮮血,直挺挺栽倒馬下。
尹柏像瘋了一般,緊跟著跳下馬,不停的揮劍斬在陳雲帆頭上身上,邊砍還邊歇斯底裏的大喊:“忠於吾皇、忠於吾皇……殺賊!殺賊!殺賊!……”
所有人都被當場嚇傻,齊張著嘴巴發不出半點聲音,連武威軍陣地最前排的槍盾兵都紛紛回頭,拚命墊腳張望,不知道主將旗下出了什麽事。
就在這時,對麵的神策軍突然開始發動。成排成排的紅衣將士,高舉著長刀,呐喊著向他們壓迫過來,越跑越快。
本來就沒什麽心理優勢的武威軍,麵對主將突遭橫難,立時軍心渙散。
客觀講,如果僅僅是兩軍在街頭對峙,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可要說真的朝著自己人拔刀進攻,那就必須師出有名、堂堂正正才行。否則,便是蓄意反叛的滔天大罪。
這也正是何光華非得拉上太子李鐸的原因。
有了“保護皇太子即位”的名義,手下將士們才能鼓足勇氣,去直接麵對代表皇帝陛下的神策軍和禦林軍。
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好不容易鼓起的那點勇氣,也因為陳雲帆的被殺和尹柏的嘶吼,全部化為烏有。
麵對已經衝殺到近前的神策軍,沒有幾個武威軍將士敢於奮起抵抗,紛紛奪路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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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尹柏擊殺陳雲帆的同時,其他二十幾名北衙明鑒司“初九班”的臥底,也已經各自展開行動。
他們當中有馬夫、賬房、廚子、親兵、文書,還有幾位中下級軍官。每個人都瞄準自己長期負責盯守的目標人物,發動了突然的襲擊。
由於多年的精心準備,臥底的身份隱蔽性又高,在驟然發難中,初九班的臥底幾乎是人人得手。隻不過,他們大多數人也都無法安然脫身,最終與目標同歸於盡。
“忠於吾皇!”成為這些人最後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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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初九班”盯住的,不隻是陳雲帆這樣的高級武將。
遇刺的二十幾人中,除了一個兵部侍郎、一個兵部員外郎、兩個都督府司馬、右武威軍掌令官和三個武威軍重甲營的都尉外,還有十幾個在武威軍、屯衛軍中專門負責傳令的校尉和隊長。
這些人雖然並不算位高權重,但卻肩負著各軍各營往來聯絡的任務。
再加上前麵那幾位要員,全都是負責出謀劃策的文官和掌控主力部隊的武將,他們的突然死亡,立時便讓武威軍和屯衛軍陷入“群龍無首、通信失靈”的混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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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印也在初九班的刺殺名單上。
當那位身為同鄉、陪伴自己長達五年的小文書,操著藍汪汪的匕首,衝向自己時,蒯印展示出一直深藏不露的武功,幾個照麵便將其製服。
可是還沒等審問,小文書便咬破藏在口中的毒囊,自盡身亡了。
不久,軍內陸續發生刺殺案件的消息,紛紛傳到上柱國府中,左武威軍被神策軍逼退的噩耗也同時傳送過來。
何光華知道事有蹊蹺,也立時察覺出情況不妙。
如此下去,一旦左武威軍全麵敗退,丟掉明德門和安化門的控製權,自己和李鐸就將被困在帝都城內!
他當機立斷,命令蒯印率領親兵,保護他一家老小和李鐸速速離城,避往城外的武威軍大營。
幸好全府上下早已經有所準備,指令一下,立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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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隊伍匆匆忙忙穿過冷清絕跡的長安大街,快速趕到帝都南邊的明德門,正要往前穿城而出時,突然聽到半空中“嗖”的一聲,走在最前麵的一名何府衛兵立即中箭落馬。
眾人大驚失色,齊齊抬頭觀瞧。隻見城門樓上站著一位紅衣將軍,手持鐵胎弓,背插雁翎箭,威風凜凜的擋住去路。
要知道,此時隊伍距離城門口尚有三百多步,完全超出普通弓箭手的最大射程。而對方竟然在這麽遠的地方,直接命中正在快速移動中的騎兵,可見這張弓有多麽可怕。
何光華躲在靠後的地方,唯恐被對麵的箭手射殺,而蒯印則趕緊催馬上前探看。
待他看清對麵城樓上那名神箭手後,故作從容的嘻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右神策軍的掌令官——張波大人。張將軍別來無恙啊。”
張波也微微一笑:“蒯大人,你好。先糾正一下,本官現在是羽林中郎將,右神策軍代將軍。”
“哦——失敬失敬,恭喜恭喜!”蒯印拱手道。
“這也是托上柱國和蒯大人的福,才使本官能升的這麽快!”說著,張波輕輕鬆鬆的將鐵胎弓搭箭拉開,瞄準蒯印:“蒯大人,廢話不多說,現在明德門已經重新回到我右神策軍手中,請你們的人立即退回府裏。奉陛下聖旨,帝都全城戒嚴啦。”
蒯印一邊在心裏掂量著能否格擋張波這一箭,一邊眼珠子四下打量。此時他並未看見其餘右神策軍的身影,不禁有些疑惑。
“在下若是非要出城呢?”蒯印試探道。
張波拉弓的手沒有絲毫抖動,穩定的像是石雕鐵鑄一般:“那你就盡管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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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張波也是在虛張聲勢。
左武威軍因為主將被殺,迅速潰退。一片慌亂之中,居然連城門都沒管,就徑自撤出城外,向右武威軍靠攏。
右神策軍按區域逐一清查驅趕城內武威軍,同時還得分兵守護各衙門以及貴族府邸,所以向城門這邊推進的速度,與逃命的武威軍相比,就顯得慢了很多。
張波在指揮部隊推進的途中,忽然接到消息說:何府上下正準備出門南逃。
他知道事關重大,不敢耽擱,就立即命令副將留下來集結隊伍,他先一步趕到最近的明德門攔截對方,其餘的人馬待收攏完畢後,盡快趕來增援。
此時,張波一人一弓,守在明德門城樓上,麵對著上千名何府的親兵護衛和家眷奴仆,臉上毫無懼色。
他隻是擔心如果對方不要命的以齊往前衝,自己恐怕會阻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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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印盯著麵容堅定的張波,思索猶豫片刻,還是決心試險。他一揮手,喊了句:“給我衝!”同時向後飛離鞍橋,躍下馬來,防範張波給他一箭。
前排的十幾名騎兵聽聞命令,趕緊催馬起步。可還沒等他們把馬跑起來,就隻聽半空中嗖嗖聲不斷。
城樓上的張波好似變戲法一樣,連珠箭發,眨眼工夫,就把這十幾名騎兵全部射翻。
跑的最遠的一個騎兵,也隻不過才奔出三十步左右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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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身下馬的蒯印才剛站穩,就見到眾手下橫屍在地,不禁微微一愣。轉眼間,張波的弓又重新瞄上了他。
眼見如此神技,包括蒯印在內的所有何府親兵,都不敢再輕舉妄動。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引起對方的注意,招來可怕打擊。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城門外和街道上,同時響起大批軍隊迅速行進的腳步聲。
原來,一直等候在城外的右武威軍此時奉命前來接應何光華,而馳援張波的右神策軍也恰巧及時趕到此地。兩邊的大軍在明德門內大街狹路相逢,正好將何府車隊夾在中間。
進入城門的右武威軍投鼠忌器,停在原地不敢再進一步行動。何府的人也不敢向武威軍靠攏,擔心受到城樓上的張波和身後神策軍的前後夾擊。
張波也兀自擔心,因為已經有武威軍戰士沿著城門兩旁的樓梯衝上來,漸漸靠近他。
而遠處的神策軍也因為沒得到張波的明確指令,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幾方人馬就那麽大眼瞪小眼的定在當場,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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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僵持之時,一個人自何府車隊中緩步走出,越過層層疊疊的衛兵,站在明德門正前方。
他頭戴九珠鎏金冠,身穿月白色五爪金龍袍,腰纏八寶玉帶,腳蹬緞麵官靴,指著城樓大聲道:“張波,你可認得本宮?”
張波定睛一瞧,心中暗歎:這下可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