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洛伯爵夫人當年是因何而死?


  ——因為她蠢。


  咋一聽蒙麵黑衣人說洛伯爵夫人“蠢”的時候,顧久修先是一愣,再是一驚,本還等著蒙麵黑衣人給他解釋洛伯爵夫人“蠢”在哪裏,若是黑衣人的解釋無法說服他,他一定要為自己早逝的“丈母娘”正名。


  顧久修正神遊天際,就聽黑衣人幽幽說起,他和洛伯爵夫人也算舊相識。


  “洛予天的生母,名為姬鈺,身為姬侯爵的獨女,她與生俱來的劍修天賦極高,十一歲那年進入劍林取得佩劍,十四歲剿殺作亂者,一戰成名。”


  黑衣人垂眸道:“姬鈺雖是女兒身,但是闖南闖北,性格豪爽,也是個重情重意之人,八年前……姬鈺便是為了替妖獸馴獸師出頭,才戰死沙場。”


  顧久修聽得唏噓不已,想這姬鈺死得如此可歌可泣,卻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這一死,留給洛予天的童年陰影麵積卻大得出奇……姬鈺當年不惜以死相護的妖獸馴獸師,今時今日,洛予天為達目的卻不惜以他為餌。


  顧久修這下子是又想不明白了,洛予天究竟是從姬鈺之死當中,感悟出什麽不得了的大道理,以至於他這些年的道路越走越歪。


  黑衣人倚在窗邊,雙臂環抱在胸前,抬起頭看著顧久修,道:“八年前的形勢和今天大為不同,在那之前,居高位者對於妖獸馴獸師的說法並不像今天所說的‘趕盡殺絕’,而是換了另外一個說辭——招安。”


  顧久修的胡思亂想被黑衣人打斷,坐在桌前,安安靜靜地聽著黑衣人接下去說。


  “所謂‘招安’,主要目的是將妖獸馴獸師們全都聚集起來。這是源於當時的一種說法,有傳言道,妖獸不祥,來曆不明,生性狡詐,狂暴嗜血,馴獸師在馴服妖獸的過程中,會在不經意之間就被反噬心智,泯滅人性,從而顛倒主次,演變成妖獸駕馭馴獸師的慘劇。”


  顧久修蹙起眉頭:“這個傳聞害人不淺。”


  黑衣人搖搖頭,沉聲道:“這個說法,當時的的確確是在妖獸馴獸師之間引起慌亂。”


  蒙麵黑衣人垂眸望向窗外,看著一落千丈的懸崖,即使他知道這是自己虛構出來的幻境,但這一切都真切得讓他恍若身臨其境。


  物是人非,事事休。


  黑衣人微微頷首,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遠方,繼續說道:“世間最為常見的馴獸,無外乎是野獸和靈獸,即使是天縱英才,擁有馴獸師天賦的孩子,能夠馴服一隻靈獸便已是成大器者。”


  “且不說神獸和妖獸,即使是處於第二階的‘凶獸’,在自然界中也幾乎是不存在的,若你細心去追查過,並不難發現,所有從萬獸窟中逃離出來的馴獸師,他們座下的馴獸無外乎都是凶獸級別,若有極少數與眾不同的,那便是妖獸馴獸師了。”


  聽到這裏,顧久修忍不住打斷道:“那神獸馴獸師,又是從何而來?”


  黑衣人轉過身來,淩厲如刀片的目光落在顧久修身上,微不可查地輕哼一聲,道:“這個世上,本無神獸,又何來神獸馴獸師。”


  顧久修不解地蹙起眉頭,反複咀嚼,卻還是難以理解黑衣人說的這句話。


  “你且先聽我說完,”蒙麵黑衣人道:“這事得從很久以前說起。”


  “居高位者對於妖獸馴獸師的忌憚,始於一場例行鎮壓。今時今日,普天之下,獨尊劍修,劍修的地位遠遠高於其他三大職業者,導致這個結果的,除了當今在位者由三名劍神掌權,形成無可匹敵的三足鼎立之勢之外,說到底,應該要歸功於這三位劍神對其他職業者的製衡。”


  “所有人都明了,作為輔助職業,劍修的優勢是強攻,術士主暴擊,藥師擅長高防和治愈,馴獸師則是其他取巧技能居多。說到底,這四類職業本是相輔相成,互助共生。但是,你可以試想一下,若是有一天,所有專注強攻的高等級劍修圍剿其他三大職業者,雙方沒有退路,破釜沉舟一戰,誰更有勝算?”


  黑衣人輕描淡寫道:“這便是最初的鎮壓。”


  顧久修聞此,詫異至極:“但是……這一戰,是為了什麽?”


  黑衣人哧笑:“當然是為了集中主權啊,當今天下的所有規則,由居高位者三人自行商議即可訂下,誰能左右他們的決斷?誰敢?又有誰能?這樣的權利,勢必是個巨大的誘惑。”


  顧久修吞了口口水,小聲應附:“這就是毒菜主義者啊……”


  黑衣人忽略顧久修的嘀咕,繼續說道:“我方才提到過,八年前,劍神對於妖獸馴獸師所謂的‘招安’一事,在妖獸馴獸師之間本是廣為接受的做法。”


  “經曆過萬獸窟的我們都心知肚明,萬獸窟裏折射出的平行世界,對我們而言是巨大的陰影。並不是所有從萬獸窟中逃離出來的馴獸師,都能記得萬獸窟中的場景,能夠保持原原本本的記憶的,隻有妖獸馴獸師。可以說,這是妖獸馴獸師的殊榮,也是籠罩我們一身的陰影。”


  “正因如此,當我們聽到‘妖獸會反噬馴獸師’的相關言論之後,所有妖獸馴獸師都不敢否定這種言論的真偽,許是萬獸窟對於馴獸師的惡意折磨,讓我們的心防更為脆弱,當年的妖獸馴獸師,無一例外地選擇接受招安。”


  黑衣人幽幽歎了口氣,道:“招安多年之後,這世上便出現了第一個神獸馴獸師。”


  “呃??”


  顧久修認真地聽著黑衣人說起馴獸師的曆史,聞言不解道:“你剛才不是說,這個世上本無神獸,又何來神獸馴獸師,怎麽這個時候又出現神獸馴獸師了?”


  黑衣人看向顧久修,眼中泛起冷冷的笑意,沒有回答顧久修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道:“當年出現的神獸馴獸師,曾轟動一時,神獸馴獸師的地位在一夜之間被抬到頂峰,隨後,第二個神獸馴獸師,還有第三個神獸馴獸師相繼出現,他們居住在劍神峰上,終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有機會與之相見,我們對他們也知之甚少。”


  “與此同時——”


  “真正引起禍亂的事情也發生了——遭到妖獸反噬的妖獸馴獸師也陸續出現,一個,兩個,三個……就如同傳聞那般,遭到妖獸反噬的馴獸師,個個喪失心智,泯滅人性,在妖獸的驅使下,他們隻剩下嗜血的邪念和喪心病狂的屠殺。”


  “拜那幾名走向邪路的妖獸馴獸師所賜,幾人引起多方戰亂,民不聊生,人心惶惶。而在我們妖獸馴獸師之間,亦是人人自危,同伴被妖獸反噬的駭人模樣,給我們留下的陰影,遠遠大於我們自身對於馴服妖獸的沾沾自喜。”


  黑衣人動了動嘴唇,卻不再繼續講下去了。


  他背倚著窗沿,如同鷹眼銳利的目光不複淩厲之色,緩緩闔上雙眼,拇指和食指輕輕揉按鼻根部的睛明穴,眉頭緊蹙。


  這些久遠的曆史,對於親身經曆過的蒙麵黑衣人,如同一塊結痂,傷口早已止住鮮血,但是撕下結痂還是會痛。


  聽到這裏,顧久修的視線不由得落在床上的紅骷髏身上。


  顧久修實在難以想象,今日會為了護他周全而犧牲自己的紅骷髏,某一天會反噬他的意識,不顧顧久修的意願,肆意殺戮、大殺四方的血腥場景……若真有這麽一天,妖獸馴獸師被劍神“圍剿”,甚至“趕盡殺絕”,顧久修都不覺得奇怪。


  顧久修不是頭戴愛之光環的聖母白蓮花,以理想主義、不切實際的世界觀,一味尊崇人人平等,若是幾個人的性命可以換取千千萬萬人的生存,顧久修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那“幾個人”;若他自己也在這幾個人之列,命運不公不會讓他埋怨他人,他隻會感慨“天降大任於斯人也”,這是命中注定讓他“死得其所”罷了。


  何況,居高位者,目光當長遠,為了守護四方平安,犧牲妖獸馴獸師他們這一方極少數人的性命,倒也理所應當——顧久修並不反對這樣的做法。


  顧久修將視線從紅骷髏身上收回,投向窗台前的蒙麵黑衣人,緩緩開口,道:“前輩,——我這樣稱呼你,應該沒錯吧。咱們同是妖獸馴獸師,你的資曆也比我高的多,所以,我很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黑衣人閉著眼睛,揉捏鼻根:“你問。”


  顧久修道:“經曆過那樣的變故之後,得以存活下來的你,你餘生的人生目標是什麽?”


  “嗬嗬……”


  黑衣人兩頰的顴骨動了動,蒙麵之下的他忍不住冷笑。


  顧久修隻覺後背一涼。


  蒙麵黑衣人再度睜開眼睛,滿臉譏笑道:“沒錯,經曆了那麽多變故的我們,即使心智尚未被妖獸反噬,卻終日擔心受怕。你也知道,馴獸師和馴獸之間,最為關鍵的是兩者之間建立的信任,每日擔心被妖獸反噬的我們,內心的煎熬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切,惶惶不得安寧,每日生不如死。”


  “禍亂未平,戰火未熄的時候,起碼我們還有贖罪的心裏寄托,每日奔赴戰場前線,拯救遭受‘異獸人’屠殺的無辜民眾,你難以想象,被我們救下的人們看向我們的眼神中,除了恐懼,還有憎恨。”


  “嗬,我們背負了同伴的罪惡,無論如何救贖,都得不到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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