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人非草木
走進家門前的三尺地坪,周明踩在那一道泛黑的台階上,看到了坐在門口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
算起來,自己已經有半年沒有回家,這才半年未見,自己這位老父親的頭上,已經結起了大半的銀白。
“爸……”
周明目中酸澀,喉嚨裏輕聲呼喚了一句。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就算周明如今繼承了前世上萬年的記憶,他的心中的情感,仍舊未有絲毫改變。
如果說以後要斷去塵緣,成為一個太上忘情大道仙,那他是萬萬做不到的,至少現在,他做不到。
他周明並非天生地長,他有血有肉,乃是父母所恩賜。如今他失去原本肉身,可靈魂深處,依然存留著這種存在於根源之中的至深親情。
周誌行此刻正坐在門口的一張小板凳上磕著煙鬥,他聽到這聲呼喚,心髒不由狠狠地抽動了一下。他抬起頭,一雙滄桑的眼眸朝來人望了過來。
周明看清周誌行的臉龐之後,心裏五味雜陳。
那張嚴肅的臉,此時少了幾分剛毅,多了幾分歲月滄桑。
常年經曆風吹日曬的黝黑皮膚上,一條條皺紋不知從何時多了起來,如今看之,這位老父親整個人都透露著一股頹然的老態。
“你是?”
周明剛才的聲音很小,周誌行望著這漂亮得不像話的少女,反應過來,目中浮現一絲不解。
周明收斂心態,笑著對周誌行說道:“伯父您好,我是前天打電話給您的沈月。”
“原來你就是沈月,進來坐。”
周誌行站起身,有些僵硬地對周明笑了一下。
周明走進這個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心情難以平靜,這都二十多年過去了,家裏,還是如從前那般狹小。
二十平方的客廳,一張大圓桌,桌子旁擺著幾張小小的木凳,那天花板的邊緣,有一窩安家的小麻雀。
抬頭看向這窩麻雀,周明麵上不由浮現一抹柔和之色,這麽多年過去,這窩麻雀也不知道換了幾代,到如今,還是有雛鳥在這添加了無數草藤的小窩裏存活著。
周誌行看了一眼這麻雀窩,說道:“這一窩不知道換了多少小麻雀,現在,它們還對這裏念念不舍。”
這些新生命的存在,總是能給人心帶來一絲生氣。
周明笑道:“那伯父您可真是好福氣,麻雀能給家裏帶來喜慶。”
“唉,什麽喜慶升遷,這都是老一輩人的說法了。我這命裏啊,恐怕根本就沒有喜慶這一詞。”
周誌行想起自己的遭遇,無奈搖頭。
“伯父,這張卡裏是周明留給您的積蓄,這裏麵有十萬,密碼是周明的生日。”
周明看到周誌行的神情,不禁暗自歎息,這麽些年,也是苦了自己這位老父親了。母親患病的時候,自己父親四處借錢,不斷填補著母親的高額醫療費。因為沒有知識文化,周誌行很多時候,都隻能做苦力獲取經濟來源。
那段時間,由於自己父親太過拚命,在腰腿上落下了病根。
現在的他,想要下地幹活都已經是有心無力,身有不從。
“這些錢,你留著吧。”
周誌行沒有伸手,而是走到那放置雜物的桌台前,拿起水壺,用一個茶碗倒了一碗溫開水。
他將這碗溫開水放到圓桌上,麵上帶著一縷和煦,對周明說道:“小月,伯父這裏也沒有什麽好招待你的,你可不要介意。”
周明坐到圓桌前,端起茶碗,輕輕喝了一口溫開水,笑道:“不會,我從小也是在農村長大,這裏的生活我早就習慣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手上的卡片放到了桌子上,沒有再提剛才的事情。
“那便好。”
周誌行搬開一張凳子坐下,用手捏了捏自己的左腿,“你這麽早過來,肯定還沒吃飯吧,待會我殺隻家裏的老母雞,燉個湯,你可不要嫌棄,急著走。”
“伯父您就放心吧,我又不是城裏那些嬌貴公主。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來村裏散散心,找您絮叨絮叨。您給我做飯,我還巴不得呢。”
周明麵上帶著笑容,心裏卻是異常苦澀。他年前回家,周誌行還和他說過,家裏的老母雞他一直舍不得殺,留著它多生幾個雞蛋,可現在,周誌行卻麵對著自己,一臉笑意地說要殺雞給自己燉湯。
這種巨大的反差,讓周明心裏很是難受。
他知道周誌行這兩年一直過得比較清貧,自己平時轉到他卡裏的錢,他都一分不剩地還給周圍那些親戚了。
當初借錢的事情,周誌行並沒與告訴周明,周明也是出去工作之後,回家探親,才偶然知道母親周誌行為了籌集母親容憶雪的醫療費,已經挨家挨戶地借遍了整個村子。
對於周誌行瞞著他這借錢的事情,周明並沒有說什麽。他一直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為的就是能讓自己,能讓自己父親過的更好一些。
知道周誌行還欠著鄰裏鄉親們的人情債,周明開始拚命工作,他當時沒想那麽多,也沒有告訴周誌行自己已經知道了借錢的事情。
他隻知道,他現在還年輕,還能拚!隻要沒有倒下,那就拚命地掙錢!
雖然找到了一根薪資不低的工作,但周明始終隻是一個剛入職場的小員工。在公司的壓榨和自身的透支下,周明最終還是倒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
雖然知道自己原來的身體很可能已經死亡,但周明卻不後悔。
拚命加班工作是他自己選擇的,怪不得誰,隻能說是,他當初有點一根筋,走進了死胡同,然後就再也沒辦法拐出來了。
如果當時他懂得利用好自己的網絡技術,可能不會那麽辛苦,也不會讓身體透支到極限,猝死在公司裏。
不過好在他經過這一年的努力,已經把錢都還給村子裏的人了,周誌行見此也很是欣慰,他明白,自己的兒子有出息了。
今天過年的時候,周明難得回到家裏,一向寡言少語的周誌行難得對他說了很多知心話。
從容憶雪患病去世的煎熬,再到現在的如釋重負。
周明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到底吃了多少苦,遭受了多少人的嘲諷和白眼。
自己兒子的努力讓他擺脫了這窘迫的境地,他還沒來得及高興,自己的兒子卻是杳無音訊。
“小月,周明是真的失蹤了嗎?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周誌行看著自己麵前這位少女,開口問道。
周明心中雖澀,但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周明去了哪裏,我和他,算是比較要好的朋友關係。”
“唉,也罷,這小子從小就不給我省心,不回來也好啊。”
周誌行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他拖著發麻的左腿,慢慢邁步走到了外麵圈養家禽的小院。
周誌行看著那隻蹲在草堆上的老母雞,目中微微有些出神。本來他打算等今年年底,周明回家,再宰了這隻母雞給他補補身子,現在看來,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周誌行感覺到了生活給自己帶來的苦痛,妻子去世,現在就連最能讓他寬心的兒子也是離他而去。
還清了債務,眼前的生活卻是變得一片蒼白。
周誌行在得知周明失蹤後,心急如焚地趕到了魔都,在這個人山人海的大都市裏,他被周明所在的公司拒之門外,警察局那邊給了他一個等待通知的結果。
就這般,周誌行失魂落魄地搭乘火車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農村。
千裏迢迢而去,千裏迢迢而回。
一去一回,周誌行失望至極。
今天,沈月的到來給周誌行帶來了一絲驚喜和意外,不過,他內心的期待在這赤裸裸的現實麵前,依然是被摔得粉碎。
他最後的一抹希望,也落空了。
周誌行明白,官方那邊表麵上說是周明失蹤了,但周明很可能已經遭遇了某種不測或者發生了變故。
失蹤,隻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說法。
整整三個多月,周明都沒再和自己聯係過。
哪怕是自己兒子進入了傳銷,打個電話回來欺騙一下自己,也比現在這種毫無消息的情況要好。
可如今的情況,讓周誌行很是擔心,他不知道周明遭遇了什麽意外,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死亡。
日夜心焦之下,周誌行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而且就連他心中那支撐他活下去的希望火種,都是在時間的流逝下變得暗淡無光。
“伯父,不用殺雞,我最近胃不舒服,吃點清淡的就成。”
一道輕靈之聲在身後響起,周明來到小院之中,靜靜地望著那伏在草堆上的母雞。
“這.……也好。”
周誌行站在籬笆之外,終究是沒有進入其中,抓起那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
周誌行苦笑,“小月,那這樣你隻能吃點伯父種的蔬菜和粗糧了。”
“好啊,我很久都沒吃過粗糧了,今天正好調節一下。”
周明眼中閃過一道微弱的哀傷之色,麵上掛著恬淡的笑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