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蒼鸞一日前抵達北僚,駐軍城外。為顯兩軍誠意,議會定在城外的僚河之邊。蒼鸞到底是君,哪怕是前來致歉,作派依然趾高氣昂。
營外是三萬晏軍與三萬僚軍對峙而立,寂靜如死。四野是春初的綠草,春風拂過攜來一陣陣草泥香和雨後的濕寒。本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氣候還未來得及回暖,冰冷的刀戈已把春意一掃無餘,草原上沒有繽紛的花簇,隻有無情的甲胄,沒有歡聲笑語,隻有暗伏的殺機。
帳營內燃著熊熊火炭為驅除寒氣,蒼鸞還未駕到,兩族大臣不能就坐隻得耐心等候。穆朗示意了有魚一個眼神,有魚知道穆朗在提醒自己不能自掉身價,鼓了勇氣,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了副席位上。
有魚左手握住右手腕上的羊頭金鐲,那是昨晚圖勒親自交於他的王的象征,他時刻提醒自己務必小心,因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牽涉著北僚的命運。
大晏的新任禦史大夫見了有魚,盈盈笑臉,拱手作揖道:“三年不見,昨日的禦史大人已經成為今日的北僚王,真是可喜可賀!可是有一事小臣不得不提醒大王,這座位暫時坐不得,不論彼時今日,你都是臣,陛下未到你怎可坐下。”
有魚身穿金色王袍,袍上繡著的僚河波瀾壯闊,將有魚陪襯得神采奕奕,但論氣質,他卻遜禦史一籌。禦史穿著白衫黑袍,色彩上雖然質樸,卻有霸道淩人之氣。有魚當過朝廷的禦史,深知那禦史大夫的衣裳絕勝自己千裏之外。
不論是服飾還是兵器,無不在宣布著一個事實——晏強僚弱。
有魚艱難地擠出一副假惺惺的微笑:“這便是你做得禦史大夫卻做不得北僚王的原因。”
“哈哈,北僚王有膽氣!”蒼鸞介時掀簾而入,伴隨著豪爽的笑聲,快步走到席位坐下。
有魚聽見蒼鸞的聲音不由得頭皮發麻,但片刻後又不覺得那麽恐懼,想起那年離開中原之時,自己救過他,一個給了他再生的人為什麽要怕他。
在封淡淼離開的這些時日,有魚漸漸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之前種種落魄,都是自己一直愚蠢的秉持“為他人所有”的見地才招致的下場,都怪自己百般退讓才為人魚肉。現在他明白唯有秉持“為我所有”,哪怕是一種錯誤的意識,隻要錯下去,才能臨駕於別人之上。
有魚心裏反複地提醒自己,自己從未做錯什麽,無論自己是一個怎樣的身份,蒼鸞都應該敬重自己。
眾臣紛紛下跪行禮,有魚整備了心理,不緩不慢地起身,向蒼鸞簡簡行了個小禮。
蒼鸞看一眼有魚,假作出欣喜之態:“北僚王快快請起!當年北山狩獵,還以為北僚王你一命嗚呼,幸得上天眷顧,為朕保全一個忠臣。來,朕敬你一杯。”
蒼鸞向有魚舉杯,客套地讚揚道:“北僚王穿上王袍比從前精神許多。”
跟蒼鸞說話不必拐彎抹角,誰做過的事情誰心裏最清楚。若不是旁人在看,蒼鸞也懶得裝腔作勢。
有魚舉杯回敬:“在北僚人人相待以誠,相濡以沫。無須留心防著誰,更無須有心算計誰。該吃就吃,該睡則睡,無憂無慮自然精神十足。”
果然士別三日則當刮目相看,蒼鸞驚訝地愣了愣,此時的有魚已非從前,說的話居然帶了刺。
“北僚王說話何時這麽…”蒼鸞臉色變得嚴肅,緩緩放下了酒杯。
眾臣隱約嗅到了火藥味,謹慎地注視著蒼鸞的神態。
正當大夥緊張之時,蒼鸞居然暢聲大笑起來——“俏皮!”接而又朝有魚使了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戲謔道:“難怪封尚書喜歡。”
晏大臣聽罷紛紛送了口氣,跟著大笑起來,嘈雜的笑聲十分諷刺。有魚隻覺自己像個丫頭被狠狠嘲弄了一般,尷尬得緊緊蹙起眉頭,恨不得緊緊捂住耳朵。他不想成為別人的笑話,更不想封淡淼因為自己成為別人的笑話。
有魚再度擠出一絲慘笑:“難道陛下不更俏皮可愛,天下人都喜歡。”
蒼鸞當即僵住了,眉目一冷,四周笑聲戛然而止,頓時鴉雀無聲。
然而寂靜了五六秒後……“哈哈,哈哈哈!”
穆郎卻不適時宜地狂笑起來,以牙還牙。他記得有魚跟自己說過一個中原的形容一個人可愛的詞語,為了讓蒼鸞聽懂自己的語言,不產生誤會,他揚聲讚歎,混著一口濃濃的地方口音:“皇帝陛下萌萌噠!”
眾人正陷入鬱悶之中,琢磨著“萌萌噠”的意思,有魚一口奶酒從嘴裏噗出來,嗆得直咳嗽。看到蒼鸞一副木訥的表情,有魚心裏別提多順暢,半掩著麵忙擦拭嘴邊的酒水。蒼鸞的眉頭立馬深鎖起來。
“玩笑話便到此為止,朕今日來是向北僚王賠禮致歉。”蒼鸞揮了衣袖,一太監給有魚呈上禮賠的賬目。
蒼鸞:“一共黃金一百萬兩,絲綢十車,珠寶五車…就當給北僚王壓壓驚,請過目。”
有魚恭敬地接過賬目放置一旁:“陛下客氣了,北僚不需要如此貴重的恩賜,我們不過想得到一個解釋。北僚與中原井水不犯河水,陛下何故無緣攻打北僚。”
“半年之前北僚犯我大晏邊域,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朕為國為民,所以發兵北僚。”
北僚一直安分守己,從不無事生非。有魚知道是蒼鸞的說辭,說破無益,但必須要回清白。
“我族何時侵擾大晏,可有證據?”
穆朗憤怒地站起身:“陛下的理由好不牽強,且不說我北僚從未侵犯大晏,即使有,陛下擔憂子民,也應當先下一道檄文來指責大王管束無方,而不是立即宣戰。陛下如此急軍北上,是否別有用意?”
禦史抬手示意穆郎坐下:“唉,將軍別多疑。陛下性格一向嫉惡如仇,一聽有外族侵犯,便一心想為百姓討個公道,未來得及思前想後就宣了戰,陛下悔過自己魯莽,這不親自赴北僚道歉來了。”
蒼鸞:“朕有錯,還望北僚王原諒。”
穆朗腦袋一根筋,看不得蒼鸞一副敷衍的模樣,心直口快不服道:“倘若我大僚不立新主,陛下怕是一直魯莽下…”
“休得無禮。”有魚瞪了穆朗一眼,轉向蒼鸞討好地笑道,“不用打仗自然最好,這件事就算了了,大家都有誠意。”
眼下實力懸殊,既然對手示好,話題最好就此而終,大夥好聚好散,斷不能節外生枝。蒼鸞接下來打道回府最好不過,有魚連忙向蒼鸞舉杯:“我敬陛下一杯,願大晏與北僚交之莫逆,友誼長存,敢問陛下何時啟程回國?”
蒼鸞心裏咯噔了一下,有魚的反應叫他始料未及。為了引有魚步入圈套,他已想好一套說辭,現在有魚早早地下了逐客令,反倒教他無從下手。
禦史:“北僚王何意?”
有魚:“春初時節,北僚濕氣太重,時疫猖獗。陛下乃九五之尊,龍體安泰為萬民之福,怕是耽擱一時半刻,沾上疫病,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陛下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您的子民著想。您說呢?”
穆郎若有所悟,看蒼鸞要開口說話,連忙附和道:“不滿陛下,入春至今,我族感染疫病死亡的人已經超過三千。”
蒼鸞無奈沉默著,心裏打了一下小算盤,按王陽的意思是要把戲份做足,可現在看來不做也罷。蒼鸞凝了一會杯中的奶酒,鼓了勁兒,抬起頭莞爾一笑:“既然北僚王擔憂,朕便飲了這酒,明日啟程。”
說完蒼鸞一飲而盡,豪爽地用手腕擦了嘴,感歎道:“北僚的酒好喝!”
“謝陛下成全。”有魚謝了蒼鸞,一同飲下了奶酒。
一杯酒下肚,不出一會兒,蒼鸞便感覺胸口刺痛,心髒猶如被巨石壓著,憋得他快提不上氣來,看東西也開始模模糊糊,四肢漸漸麻痹,身子搖搖欲倒。
禦史發覺情況不對,謹慎得問道:“陛下?陛下你醉了?”
蒼鸞吃力地搖頭否認,痛苦地捂著額頭。由於呼吸不暢,蒼鸞臉色很快失去了血色,緊接著嘴裏竟吐出了白沫,眼珠子翻白,一下子伏倒在了桌案上,佳肴混亂地灑了一地。
“太醫,快傳太醫!”
隨著一聲呼叫,帳外人頭開始湧動,當即傳來刀劍出鞘的聲音,劍拔弩張,持槍的影子印在帳布上,像地獄來的陰魂。
這種暴風雨來臨前的騷動足教人魂飛魄散,周遭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不知所措,空氣中仿佛有無數隻爪牙,正悄無聲息地伸向北僚人的喉嚨。
有魚見到此情此景,眼前一片昏黑,雙腿本能的發起抖來。哪怕是一個傻子都知道,他們闖禍了。
晏太醫連忙跑上去給蒼鸞把脈,翻看了他的眼皮,然後臉色大衰。太醫連忙檢查了蒼鸞用過的酒杯,大呼不妙:“酒裏有毒,北僚的姬草毒!能要人性命!”
晏大臣聽了勃然大怒,連忙推翻了酒桌,跑上去圍住蒼鸞。禦史拔出利劍怒吼:“北僚王弑君,快來人護駕!”
禦史的聲音震耳欲聾又竭嘶底裏,聽得帳外一根弦嘣的聲音,一支帶毒的利箭不知從哪裏射進來,活活將禦史射死,禦史當即倒了下去。
“快護駕,有埋伏!”
太醫從藥箱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解藥,迅速地塞入蒼鸞嘴中,然後背起蒼鸞在晏兵的守護下匆匆出了帳營。
晏將軍大喝道:“你們抹黑陛下在前不說,陛下仁善,好意來道歉,你們還心懷不軌,意圖謀殺。此仇不共戴天,將士們!踏平北僚!”
有魚紅透了雙眼,完了。就在短短的幾分鍾裏,情況徹底變了!他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麽,帳內賬外已經打了起來。
有魚惶恐地搖著頭,跺著腳使勁兒大吼:“我沒有抹黑陛下,沒有設計謀害陛下,我沒有弑君!快停下,別打了!…”
周遭全是打打殺殺的聲音,仿佛沒人聽到有魚的叫冤,或是根本沒人願意去聽。
“奶奶的,來啊!”
穆郎徹底怒了,麵目猙獰、捶胸大喝,如嗜血的雄獅怒吼,猛地一頭撞向持刀砍來的晏兵,將晏兵活活撞死!
“我們沒有下毒,小人休想賴我!”
隻見一把利刃刺向有魚,穆朗連忙拽住有魚甩到身後,把利刃打掉,催促士卒:“晏人使詐,快護送大王離開!”
碰撞中燈火灑落,熊熊大火燃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