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有魚衝出帳營,營外三萬晏軍黑壓壓一片。臉上掛著冷笑的三千鐵騎兵蓄勢待發、令人發慌,刨土的馬蹄恨不得馬上衝鋒陷陣、踐踏屍骨。鐵騎後是一萬靡堅不摧的重裝步兵,兩翼是輕兵與弓箭手,列陣已成進攻之勢,隻待一聲令下,這些士兵即將蕩平北僚。
晏軍排兵布陣有素,縱使僚軍做足了準備,此時此刻也如羊遇虎。
有魚一邊拚命地逃走一邊回望,在晏軍最前的行列他望見手持流星鐵錘的將領正輕蔑地笑著,死死地盯著自己,就像死神從容地看著獵物如喪家之犬一樣徒勞逃躥。
有魚的心發慌,昔日腥風血雨的戰場又浮現眼前。他永遠忘不了敵人那一雙雙無情凶煞、饑渴得仿佛要飲血嚼骨的雙眼,也永遠忘不了曾經那條狠狠勒住自己喉嚨恨不得擰個粉身碎骨的馬鞭。他害怕極了,有戰火的地方就是人間地獄,就是他的夢境——那個有成千上萬行屍走肉的夢境!
有魚雙腿一軟,一個趔趄重重地跌倒在淤泥裏,身後當即傳來晏軍嘲諷的笑聲。
小士兵拖扶住有魚,不安地催道:“大王快起來,快回城!”
有魚已然崩潰,感到生命正玩弄在敵人的鼓掌之中,生與死似乎不差這一時半刻。有魚一這般想,身子就仿佛有千斤之重,四肢再也無力撐起,像頭死牛沉重地趴在了地上。他載著子民的期盼來議和,他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救救我…”
有魚痛苦地低聲自責,恨自己窩囊,發了瘋地捶打地麵,他不是個心理堅強的人,王的身上背負了太多責任是他無法承載之重,他快招架不住,他此時此刻隻有一個念想,希望封淡淼來救他!
小士兵:“大王你沒有錯都是晏人的錯,快起來我們回城從長計議!”
這句話的語氣好似他…有魚抬起頭木訥地看著小士兵懇切的目光:“我沒錯?”
小士兵:“您沒錯,是他們使詐!”
——“你幹什麽低下頭,你為什麽不反抗!不會反抗你這輩子就完了,不但蒼鸞可以騎到你頭上,連市井匹夫都敢騎在你頭上!
有魚耳畔響徹封淡淼的話,記得是自己堅持要回來的,便是選擇將生死置之度外,封淡淼為自己而去,如果止步便是辜負了他!
有魚搖著頭,他一定要站起來,不僅封淡淼希望他堅強,北僚的子民更希望他們的王不會服輸!他尋回了一絲理智,頭腦清醒了一些,現在就如夢境,如果停下來隻會被身後追趕的鬼火吞噬。
“你大爺!”有魚硬了一口氣,雙眸換上一層剛毅的目光,起身撿起一塊石頭猛然間朝晏軍砸去,正正砸中了敵人的頭盔,然後拔腿就逃。
“嘿你個無能小兒!”
晏將領扶正了頭盔,恨不得衝上去手擒有魚。正在他急不可耐之時,晏軍大後方亮起了紅色旌旗,那是蒼鸞下達出擊的指令。
震耳欲聾的鼓聲響起,三萬晏軍如猛虎下山,浩浩蕩蕩的衝僚軍殺去,馬踏濕地,濺起一*汙泥。
僚軍一鼓作氣,毫無畏懼地衝殺上前。
有魚駕馬快速逃回了城池,前線廝殺的聲音依稀聽得見,腳下的土地也在微微震動。有魚目睹這一堵矮矮的所謂的“城牆”,根本不堪一擊。
事發突然,城內百姓惶恐地四處奔走,老人和孩子的哭聲不絕,原本濕爛的土地被踩踏得更加濘泥不堪。圖勒和大臣在急急地護送百姓離開。一些義憤填膺的男人拿起自家的扁擔鐵叉憤怒地殺出城外。
曾經那位好心的大娘一見有魚回來便懷揣著希望跑上前,牢牢牽住了有魚的手,似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她的王,瑩潤著眼眶堅信不疑道:“大王一定能救我們的對不對?”
有魚無法麵對這樣擁戴的眼神,眼裏隱含著淚水,不忍心說一個“不”字卻不得不告知事實:“大娘快跟大夥離開,來不及了,中原人根本沒打算講和!”
“啊!”大娘嚇得目瞪口呆,慌張失措,一時間沒了反應。
有魚急急地將大娘抱上了一輛離去的馬車,向眾人宣布:“大夥聽我的命令,後撤,保住性命,不要去做無謂的犧牲!”
圖勒匆匆跑了過來,手裏握著一把長槍準備迎戰,氣憤道:“想不到蒼鸞這麽心狠手辣,哪怕是議不和也不該即刻開戰,他另定是有所謀。時下百姓需要時間離開,你護送百姓走,我去拖住晏軍。”
“太危險了你不能去,萬一遭遇不測我如何向百姓交代。”有魚攔住圖勒,“大夥都需要你帶領他們。”
圖勒推開了有魚,不容違抗地怒喝道:“如今你是王,你有責任保護他們,我以長輩的身份命令你帶他們走!”
圖勒一刻不敢怠慢,騎上馬向城外衝去。有魚定在了原地,圖勒的話提醒了他——蒼鸞是有所圖,可蒼鸞的目的是什麽?
有魚苦思冥想,他知道凡事都得通過現象看到本質。蒼鸞不是蠢,他雖然做過屠殺徽城男丁的事,但封淡淼說過蒼鸞此舉一點都不糊塗,正是因為他屠城擊潰刑軍軍心,敵人才落荒而逃、繳械投降,才能輕而易舉拿下了多坐城池,也教其他諸侯不敢在他麵前耀武揚威。
然而屠城招來的代價非常慘重,北僚沒有什麽是他所渴望的,這裏沒有肥沃的土地,沒有優厚的物資,曆來都不是必爭之地。倘若為一塊小小的地皮屠城得不償失,所以蒼鸞不會殺害北僚子民,可又是什麽讓他如此著急?
“他是為什麽而來?”有魚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想事情的來龍去脈,才恍然大悟。
自蒼鸞宣布伐僚開始便沒有收回成命之意,而自己成為北僚王之後他便主張議合。他為什麽要致歉,他尊敬自己?這絕對是不可能的。
有魚驚覺蒼鸞在做戲,在做給別人看,做給天下人看。北僚人從不屑於下毒,蒼鸞沒有中毒或者是他給自己下的毒,為的是讓世人知道——“我弑君!”
可蒼鸞要收拾自己不必大動幹戈,隻要他吭聲放過北僚,他願意做他的刀下魂。
有魚心頭乍痛,兩滴愧疚的眼淚滑落,他不知自己是救了北僚還是害了北僚。
他是被蒙在鼓裏的,他隻知道自己跟蒼鸞的小誓約——永不回中原,卻全然不知穆朗等人把流言傳遍了中原。
城外廝殺的聲音越來越近,可想而知僚軍在節節敗退。有魚沒有時間想太多了,衝出去同大軍一齊抵抗。
遠處的天空穿梭著飛箭,地上錯落著屍體,濃重的血腥味直教人作嘔。就在迷茫的硝煙裏,有魚看到握蛋矮小的身影在裏邊閃現。有魚驚慌失色,朝硝煙裏衝去。
“握蛋回來,危險!”
握蛋手裏拿著一把小匕首不管不顧地往前衝,看到有魚要來攔自己反而越跑越快:“我不回,我要與父王並肩作戰!”
硝煙深處,圖勒一場大殺特殺,周圍的敵人通通殺盡他才微微停頓了一下,卻聽到握蛋令他擔心的呼喚。他轉身朝握蛋嚴厲地罵道:“快滾回去,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我不回去,”握蛋衝上去護在圖勒身前,小孩子雖不知事態,多少也知道了些情形。
“我答應母後不會讓父王孤孤單單,要為父王分擔責任。父王你教過我要身先士卒!”
“你現在還小,不需要!”
新的一批敵人很快來襲,孩子的存在成了他的包袱,幸好有魚趕來,圖勒連忙一手將握蛋推向有魚,“果坦浮快帶他走!”
有魚一把將握蛋扣在懷裏,一轉身身後便出現了大批的晏軍,他們被包圍了,有魚忙不迭地拔出腰上的軟劍指向敵人。
圖勒背靠著有魚的背,虎目怒視著敵人,急促地小聲道:“我擋,你倆走。”
有魚來不急答應,晏軍便砍了上來。圖勒以一敵十,長槍迅猛劃過敵人的頸項,敵血很快濕潤了槍頭。他暴戾如惡蟒,拚命要殺出一條血路。
有魚身手不如圖勒,隻能以一敵一,三四個晏軍揪著有魚攻擊,有魚很快敗下陣來。
一隻錚亮的長矛刺向握蛋,圖勒□□無暇,隻手打掉了那隻長矛,胸口卻挨了敵人致命的一劍。
“父王!”握蛋嚇出了眼淚,握緊匕首□□敵人的心髒。
圖勒猶如感覺不到疼痛,拔出劍繼續拚殺,直至將周圍的敵人殺盡他才鬆下了一口,無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敵人會陸陸續續的奔來,有魚忙將圖勒托到一架掀倒的戰車後隱藏。圖勒喘息變得急促,臉色很快染上蒼白,全身都在抽搐,微微睜開的雙眼顯得疲憊異常。
有魚忙撕下身上的布襟為他包紮傷口,雙手止不住的發顫。看圖勒的模樣,怕是快不行了。
握蛋一雙小手按在了圖勒的傷口上,想要阻止它流血,然而沁出來的鮮血很快沿著他手腕往下淌。念莎死的時候他不知生死所以不曾掉淚,如今他恐懼得止不住哽咽:“父王怎麽了,父王!”
方才的廝殺耗盡了圖勒剩餘的體力,他深深感切到自己的溫度正在流失,再也使不出一絲的勁兒,恐怕大限將至。他眼角不經意滑落了兩行寒淚,身上的傷口是常人無法忍受的劇痛,而握蛋——一個他唯一愛的女人跟他生下的唯一的兒子,是他最割舍不下的心坎肉。圖勒艱難地抬起手撫上握蛋的額頭,氣若遊絲地教訓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如果我撐不下…便是去找你的母親,不失為一件好事,不許哭。”
握蛋聽話地抹掉自己的眼淚,堅強道:“嗚~父王我會好好聽你的話,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圖勒欣慰地點了頭,伸手摸向了有魚手腕上的羊頭金鐲,一句一字囑咐道:“我把北僚和諾拓淘交付給你,答應我…讓他們活下去…”
有魚托住圖勒要帶他回城尋大夫,哪知一提身圖勒傷口的血便大股大股的流出來。有魚不知所措又焦心萬分:“大王你不能…你挺住我帶你…”
圖勒不容有魚說下去,蹭開了有魚:“快帶諾拓淘快走,不然我死不瞑目!”
圖勒的眼神凶煞又悲憫,有魚頓了一瞬,連忙抱起了握蛋逃。然而有魚沒跑開幾步,一個身影飛來,一把利箭就駕在了他的項上。
有魚回頭一看,發現那手持利劍的是位故人——莫倚樓。
看莫倚樓隻身一人,有魚掂量了彼此的實力,立刻閃退躲開了劍刃並將劍打掉。在他的印象中,莫倚樓是隻談音律的文人,不會舞刀弄槍。
然而四五個回合下來,有魚發現自己錯了,莫倚樓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的招式雖然發力不狠,但能以柔克剛,他的武器不是冰冷的銅鐵,而是一根柔軟的琴弦。
莫倚樓從後將有魚按倒在木架上,雙手拉著的細弦正勒著有魚的頸項,冷不丁地說道:“陛下要留你活口,走吧,北僚王。”
有魚舉起了雙手投降:“我認輸,我跟你走,把孩子放了,把兵退了。”
莫倚樓:“退不退兵、放不放這孩子都是陛下說了算,我隻管逮你回去。”
有魚極力乞求道:“他沒做錯什麽,也沒人知道你逮住了一個小孩!”
莫倚樓不是沙場將士並沒喪失人性,終究是於心不忍,但又忌憚著蒼鸞。“我可聽見那孩子叫他父王,孩子是北僚的繼承者,陛下不可能放過他。”
有魚連忙辯解:“你放走的不是繼承者而是一個小孩。我是北僚王,繼承王位的也定是我的兒子,你忍心殺害一個小孩?堂堂所向披靡的大晏軍隊居然連小孩都不饒,傳出去豈不成笑話!”
一個北僚的小兵見狀,畏畏縮縮地跑來抱起握蛋匆匆往城裏去。
莫倚樓無心去追,閉了一下眼:“我就當什麽都沒看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