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晏營主帳內放著一尊銅鼎,裏頭的熱水正在沸騰,冒出了陣陣水汽。幾個太醫忙裏忙外,正給蒼鸞蒸毒。


  蒼鸞光著膀子憔悴地趟在床上,蒸出的汗水是淡綠的顏色,那是姬草的毒。飲下那杯毒酒他受害匪淺,幾經咳出毒血症狀才稍微好轉了一些,眼下他身子太虛,印堂發黑,眼睛紅腫,連喝水都成問題。他原以為姬草隻是小毒,自恃體格強迫毫無忌憚地喝下了整杯,這會吃了苦頭才知其中利害,比讓他受千刀萬剮還辛苦。


  他氣虛微弱,問太醫道:“朕可痊愈?”


  太醫一邊忙活,一邊回複:“陛下已經沒有生命之危,隻是排除體內的毒需要大段時間,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年半載,怕陛下要吃些苦頭了,臣等盡力在最短的時間內為陛下驅完毒素。”


  蒼鸞不能再等了:“再服侍朕喝一碗湯藥。”


  太醫猶豫道:“是藥三分毒,陛下剛才才喝下一碗,這會又喝對身體不好。”


  “少廢話,端藥來。”


  他顧不得太多,他需要即刻康複以好回去應付晉酈。北僚這邊倘若有魚不識趣,就打他個落花流水。聽著遠處隱隱約約的廝殺聲和探子頻頻傳來的捷報,蒼鸞終於得以出了口惡氣:鬱有魚,叫你敢抹黑朕!


  這會探子又進來報:“陛下,北僚王已被捉拿,扣押在賬外。”


  “哼哼,”蒼鸞冷笑著,有魚的落馬比他想象中還快。“來人,扶朕起身穿衣,隨後帶他進來。”


  有魚手腳纏上了鐵鐐,被士兵帶了進去,士兵搶走有魚手腕上的金鐲呈給蒼鸞。


  蒼鸞把玩了一會這象征王權的手鐲,然後不屑一顧地扔置一旁。手鐲雖然精美,可他已見慣不驚,這種金飾大晏多的是。


  士兵一腳踢在有魚腿腕上,凶狠道:“罪臣,見到皇上還不下跪!”


  有魚站得穩,沒有被士兵踢躥,憤怒道:“我沒錯為什麽要下跪。”


  蒼鸞揮了手,全數人退了出去。


  有魚先開口道:“我投降,你快退兵。”


  他搖頭哂笑著,覺得有魚可笑:“你以為我千裏迢迢帶兵到此,是為了退兵?”


  曾經有魚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個胸無大誌的懦夫,如今有魚說反就反,說降就降,不論有魚是聰明還是愚蠢,有這份豁達倒令他另眼相看。他欣賞有勇氣的人,在沒有旁人的情況下,他願意放下皇帝的架子在有魚麵前自稱我。


  有魚:“明人不說暗話,要我怎麽做你才肯放過北僚。”


  蒼鸞頗為詫異,本想跟有魚娓娓道來自己的來意,沒想他如此直白,有點欣慰:“你什麽時候變得機靈起來,知道朕要的是你?”


  原來果然如自己所料,那麽事情就簡單多了,有魚:“之前不知道,這會知道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有意思,”蒼鸞些許佩服,凝了凝眸子,頤指氣使道,“既然你清楚我也不拐彎抹角,我要你當天下的麵承認當初北山狩獵我沒有謀殺你,全數你覬覦皇位,造謠抹黑我,而議會之上,又是你下毒弑君。”


  有魚大吃一驚,茫然道:“北山狩獵我何時說你謀殺了我?”


  “荒謬,你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已經查清是你們的人潛入中原散布謠言,都說我把你推向虎口,罵我謀殺功臣。我原想伐僚沒錯,但你們這些小人又造謠說我為殺你而伐僚。”


  想到有魚讓自己英明掃地,他就恨不得馬上賜死他,若不是他還有利用的價值,他定將他碎屍萬段。蒼鸞的憤怒從牙縫裏擠出來:“諸侯得此理由暗地調兵遣將,蠢蠢欲動,那群走狗都快被你策反了,鬱有魚,你把我害得好苦。”


  有魚傻了眼,嗅到蒼鸞身上騰騰的殺氣,連忙解釋道:“我不知道有這回事,我毫不知情。我以為我做了王你就會放了北僚,僅此而已。”


  蒼鸞看有魚的神態並不像在說謊,如果有魚不知情,便是有人利用有魚的身份來抵抗自己。他想有魚離開中原後,為不引起世人注意,不會蠢到不知隱姓埋名,事實上有魚的確掩飾了自己的身份,不然早就轟動一時,也不至於拖到今時。但在有魚隱姓埋名的情況下,誰又會知道有魚的身份用來出此計謀?若說有魚自己有這般高明奸詐的城府,他一萬個不相信。


  蒼鸞點了點頭:“既然你不知情,我問你另一個問題,封淡淼在哪裏?”


  有魚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知自己說了什麽讓蒼鸞聯想到了封淡淼,神經一緊,眨了下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蒼鸞專注地盯著有魚,揣測有魚的心理,“封淡淼忽然之間消失在鹿州。”


  到了考驗說謊的時候,有魚集中了注意力又強迫自己放鬆心情,默默地長舒一口氣,然後勇敢對上蒼鸞懷疑的雙眼:“我不在中原,怎知他行蹤。”


  蒼鸞:“他親妹妹求他歸隱山林他都不肯,除了你,他還會為誰消失得無影無蹤?”


  聽蒼鸞如是說,有魚沉重地心情終於獲得一絲慰藉,封淡淼跟自己遠走他鄉,不能否認他對自己有情,隻要有他哪怕一星半點的牽掛,有魚在絕境時便不會覺得形單影隻。


  有魚虛偽地做出一副幹笑:“你不覺得你說的話可笑嗎,如果他在這裏我怎麽會成你的階下囚?況且他不會為我,他心裏有大晏,有莫倚樓,是陛下你的人,怎麽會幫我。”


  “他心裏有誰你我心裏不都清楚麽?”


  說著兩人瞬間陷入了沉思各思其事,有魚顧不得兒“女”情長,隻圖蒼鸞放過北僚,讓他背再大的黑鍋也無所謂,這是他唯一能為北僚做的。


  有魚怕蒼鸞想得太多,打斷他的思考,說道:“我認罪,你退兵吧。”


  蒼鸞認真地盯著有魚的雙眸,仿佛在衡量著什麽,過好一會兒才揚聲喚道:“傳朕旨命,退兵。”


  晏軍一撤,北僚城已剩下殘垣斷壁,還沒來得及逃走的百姓被無辜殺害,來不及搬走的家當被燒毀。兩軍死傷無數,都有損失,而北僚代價更為慘重。


  稀爛的泥土變成了紅泥,百姓憎恨的哭聲響徹天地。圖勒的屍體被抬上高嶺,那是一方沒有被鮮血染紅的地方,將士把他葬在了此處,希望他死後依舊守護家國。


  晏軍排成方陣,弓箭手拉滿了弓瞄準著剩餘不肯投降、死拚到底的僚兵。


  有魚被帶到三軍之前,跪在飄揚的晏旗下,項上架著兩把鋒利的斬刀。北僚的士兵驚恐萬狀地看著有魚,不敢再反抗。


  一個太監得意洋洋地走到有魚跟前,向僚人大聲宣布道:“大晏皇帝陛下寬厚仁慈,親赴北僚致歉為求兩國長治久安,不想北僚王心懷不軌,試圖謀殺君王、竊取蒼氏江山,惹得人神共憤。凡犯此彌天大罪者皆該處死,但皇帝陛下念北僚王乃大晏開國股肱,又已伏法,所以赦免其死罪,但活罪難逃,作為大晏臣子,是當帶回大晏處置。今日一戰隻是陛下略施懲戒,望北僚以後安分守己,每年按例進貢,方可保萬世無憂。”


  穆朗一聽極受打擊,瞠目齜牙,像個獸類躁怒地仰天怒吼,恨有魚不爭氣,恨不得衝上去將有魚一頓打痛:“果坦浮你個沒種的懦夫,為什麽要認罪,你把北僚的顏麵都丟盡了,枉我把你當兄弟!你對得起先王嗎,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嗎!你給我站起來,王是用來戰死的,不是用來向小人下跪的!”


  有魚低低地垂著頭,心裏苦痛至極,卻流不出半點眼淚,在北僚人錚錚鐵骨裏,沒有骨氣的人是不配流淚、不值得同情的。


  有魚幹著眼眶哽咽著,然後抬起頭向穆朗嗬斥:“是我想要當皇帝,是我給陛下下的毒,我認我的罪,不幹你們的事!”


  穆朗不能容忍有魚認罪,那是對他們族魂的侮辱!他凶得像一頭瘋牛,腦門上青筋突起,狂怒得將手上的長矛折斷,破口大罵:“什麽叫不幹我們的事,你是北僚王就是北僚人,你憑什麽不管不顧大夥的尊嚴讓整個北僚來抗這黑鍋,我不服!果坦浮,你是北僚的罪人,罪人!”


  有魚已經麻木:“我是北僚的罪人,也是大晏的罪人,我隻得接受懲罰!”


  握蛋站在穆朗身旁,已是孤兒的他嘩嘩地哭得一塌糊塗,抹著眼淚指責有魚:“嗚…果坦浮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大娘趕回來目睹了一切,眼睛中對有魚信任與擁戴的眼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含淚的目光。大娘沒說什麽,垂頭歎氣地走向握蛋,整理了孩子不整的衣衫,帶他回城。


  沒有什麽比子民的失望更來得讓有魚痛心,他無法凝視那一雙雙沮喪的眼睛,更不敢喚那些轉身離去的孤獨身影。他知道百姓不屑於蒼鸞這般“施舍”,他不敢請求他們的原諒。他不想讓他們受到傷害,為此卻成了他們的叛徒,他心裏頭早已滴血,想哭卻不能哭。


  一夥僚兵怒不可遏,重新握緊了兵器殺上前,然而馬上被晏軍的弓箭射死。


  太監揚起蘭花指怒斥:“你們這些蠻人,陛下免你們不死已是皇恩浩蕩,如果你們還冥頑不靈,就休怪我大晏不客氣!你們這些粗糙的爺們尋死倒不打緊,還要搭上自家老小不成!以為我大晏敵不過你們嗎?”


  不論家人就罷,一談及家人僚軍便害怕起來,麵麵相覷,退縮地挪了步子。


  太監鄙夷地瞪了一眼僚軍轉身走去,吩咐身旁的士兵:“愣啥,還不準備著好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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