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黔州城外的一個小城鎮裏,酒肆中,一名瘋乞丐被小二攆了出去。
“臭叫花子別賴在門口擋了我的生意!”
“求求小哥,我已經三月沒沾酒了就讓我嚐一嚐,一口就好。”乞丐可憐兮兮地拽著店小二不撒手,他奢酒成性,喝酒等同於喝水,喝水等同於沒喝。
“快滾,沒錢還想喝酒,刨個坑跳下去得了。”小二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倒在地上,鄙夷地朝他呸了口水。
小兔崽子。
乞丐心裏默默罵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無可奈何地望著酒肆裏大口暢飲的酒客,不禁咽了口水。若是第一次第二次,他定會將店小二痛打一頓,但遭遇千百次後他再沒了抗力,就這樣屈服在了別人的冷眼底下,習以為常。
灰蒙蒙的天空響起了春雷,看樣子是要下場綿長的細雨。乞丐揉了揉雙臂,裹緊了單薄襤褸的衣衫,失落地垂下頭離開。每逢陰雨天,他胸口上的舊傷就會作痛,想用烈酒來麻痹自己,可是眼下難以如願以償了。他疼得躬著身子,躲在無人的廊簷底下密密喘著粗氣,他從未恨過那一道道傷疤,那是他久經沙場的印記,隻是這樣的雨天何時才是盡頭。
他靠著牆緩緩坐下,仰望蒼天無奈的哀歎:“虎落平陽被犬欺,老天何時才放晴啊!”
突然一個酒葫蘆掉進了他懷裏,他如獲至寶地急急將酒壺摟在懷裏,更令他興奮的是酒水是溫熱的,正好解他身上的寒氣。人在落魄之時稍有恩惠則當湧泉報,他感激地看向四周,看見一個頭戴鬥笠身披黑袍、模樣像俠客的人英姿颯爽地倚在對麵客棧的門廊上,朝自己吹了聲口哨。
“謝了姑娘!”他草草作揖,謝過了陌生人後拔開酒壺狼吞虎咽起來。
林稚靈斜靠的身子當即垮了,她黑紗遮住臉,身著男兒裝,甄丙都猜不出是她,豈知周常隨隨便便瞄了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兒身!著實令她難為情了。
林稚靈拎了隻熟雞向他走去,躬下身湊近他耳旁:“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周常奪過林稚靈手中的熟雞啃咬,三兩下就把雞肉吃個幹淨,連雞骨頭都一根不剩,咬碎了咽進肚子。潦倒了近三年,這一天他終於吃了個三分之一飽,胸口也不再那麽疼。
林稚靈細瞅周常的眉目,不再像從前那般剛毅堅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沒有骨氣沒有脾氣,更沒有向往,若說他眼神中還有渴望,大概隻是想要一頓飽腹的夥食,他仿佛塵埃落定、接受了窮困不堪的乞討生活。
若非親眼所見,林稚靈絕對想象不到囧境對人意誌的折磨如此厲害,能把一個人磨滅得麵目全非,使一個大將軍落魄到人見能欺的地步。她似乎開始理解為什麽封淡淼被惡賊羞辱卻一聲不吭,或許在大晏的天下,前朝的臣子忍氣吞聲隻是簡單的為了活下去。
見周常沒有反應,林稚靈再說了一遍:“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這時周常才停下喝酒,木訥地抬起了頭,錯愕道:“你叫我——先生?”曾幾何時,人們已經不再禮貌地稱呼他,隻喚他瘟神、無賴、臭要飯、臭不要臉…現在突然有人尊敬地叫他先生,他都嚇了一跳。
林稚靈不知他怎麽會有這種反應,隻愣愣地點點頭:“嗯,大人方不方便。”
這年頭難得有人尊敬自己,周常一時雖是蒙了但不是傻,看林稚靈是個闊綽的人,便點頭:“有酒有肉到哪裏都方便。”
“行,跟我走。”
林稚靈打包了幾份大魚大肉,領周常出了郊外,買了一條小船遊至江中。春水寂寂,如毛的雨絲打在江麵,無力地畫出幾圈漣漪。千裏鶯啼,春江水暖,本該是幅唯美的畫麵,可林稚靈不是淑女,粗獷的劃槳動作濺起大片水花,仿佛有千萬頭野豬一齊紮水——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姑娘姑娘!喂喂慢點、輕點,我暈船!”周常剛說完話,咽喉一個把持不住,伏在船沿上當即嘔了起來,剛剛吃下的大魚大肉全數吐出,他心都涼透了。
林稚靈連忙扔下了船槳跑去扶周常,一路小跑使得船蕩得更厲害。周常雙眼發紅,愣是被鬧騰得連胃水都吐了出來,他算是怕了這個女人了。
“姑娘坐下,別過來,不然我跳水了!”
“你別…別激動,大好前程等著你,別想不開!”林稚靈雙手舉起,老老實實地坐下,船才慢慢穩過來。
周常終於歇了口氣,雙手捧了江水咽下,然後無力地仰躺在了船板上。“姑娘你是想要了我這條賤命?荒郊野外、孤男寡女,你是欺我身無分文,還是仗自己武功蓋世?女孩子家不在家裏做女紅繡花鳥,來招惹我這邋遢男人作甚。不怕我劫你的財要你的命?”
林稚靈開啟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洗腦模式,說道:“周將軍從來不欺負善小,不然將軍氣蓋山河又怎會落到流落街頭的田地。”
“丫丫的,”周常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就撲到林稚靈身前,隻手掐住她的喉嚨,一使勁勒地她叫苦。別人無論罵他什麽,起碼不知他姓名不會罵到列祖列宗,可眼前的女人竟知道他是誰,還口口聲聲稱他將軍,周常不知這是不是諷刺,隻聽得渾身難受。
“這輩子最討厭聰明的女人了!”
至今為止有兩個聰明女人給他帶去了致命的傷害,第一個是給他帶綠帽的妻子,第二個是剝掉他烏紗帽的林稚靈。前者讓他墮落地跟著封淡淼去春院消費胸大無腦的女人,後者讓他毫無尊嚴的活在世上。
林稚靈招架不住周常這個說變就變的瘋子,簡直毫無征兆。“住手,我是來幫你報仇的!”
“報仇?”周常鬆開了手,反正已在江心,不信一個女人還能對自己下手,且聽聽她的來由,“說。”
林稚靈鬆了口氣,揉著發疼的嗓子道:“我奉黔郡守甄大人之命,迎將軍入城登壇拜將。”
周常果斷的拒絕道:“不去。”
周氏因刑而生因刑而戰,如今刑國已去,何複將焉。何況他不問世事已久,不知疆暢如何,去打誰在哪裏打為什麽打。
林稚靈有些急了,苦口婆心道:“我是迫不得已才來求將軍你的。如今天下大亂,酈王反晏,黔州士兵多為汝兵,皇帝早已提防,如今更是派蕭四監城,甄大人想反抗,奈何黔州的戰士沒有一個能統領他們的將軍,群龍無首,不敢明目張膽豎旗造反,所以懇請將軍…”
周常到底是個將軍,行兵打仗施的小伎倆他見慣不驚,一眼便看穿林稚靈的動機,越聽越惱火:“你給我閉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激將,以為扯出蕭四我就會出手嗎?可笑。”
林稚靈當即啞了口,淩亂了一會,不過很快就恢複了思緒。
盡管周常知道她在用激將法,可他的的確確是憤怒了,一個人一旦憤怒就有了破綻,就相當於將自己的缺點露於人前,讓人有機可乘。她隻要就這這個漏洞戳下去,越鑿越大,就能將他的防線搗得支離破碎,然後臣服於己。
林稚靈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一氣嗬成:“那將軍就甘心受別人欺/淩活在別人的唾罵聲中嗎?你得記住你是刑人身上流淌著刑人的血液,你不反抗沒人替你洗刷冤屈,你隻能是刑人的侮辱,永遠被刑人拒之排外,死後也不得魂歸故鄉,豈不可憐!五萬兵馬就在黔州城內,大晏——你的敵人就在眼前,現在我給你重掌大權、報仇雪恨的機會,你卻懦弱地不敢接受送上門來的將軍之位?可笑不可笑,愚蠢不愚蠢!你曾經的自信呢,你周氏的尊嚴呢?何在!”
周常遭林稚靈一頓罵,瞬間憨了,腦袋仿佛有千金之重,沉沉垂了下去,煩惱地合上雙眼。見鬼,他被她說動了!
他現在非常想知道她是誰,可他不想揭開她的麵紗看她是何妨神聖,眼睛看到的東西未必真實,唯有用心去判斷才是真相。一個人的模樣會變,性格會變,但一個人身上的氣絕對改不了。她的一舉一動、一屏一息都令他莫名其妙的憎恨,似乎自己恨透了這個女人。
林稚靈見狀抓緊了時間催眠:“人活不就是為了爭一口麽,你就這麽倒下成了世人茶餘飯後的笑柄不說,更成了曆史的笑話。”
“夠了林稚靈!”周常頓時翻身狠狠扇了林稚靈一記耳光,她黑色的麵紗頃刻掉落。
林稚靈被扇出一口血來,以一個狼狽的姿勢趴到了船壁上。她涉險來求周常,萬萬沒想到他比想象中的更難以說服,並且知道了她是誰!這會子怕是性命難保,嫁禍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周常看到林稚靈的麵目當場愣了。她的模樣瞬間顛覆了他所有的猜想、蒙蔽了他的判斷,他從來堅信內心看到的東西,此時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想法。她的模樣跟林稚靈判若兩人,天底下不可能有鬼斧神工使得一個女人脫胎換骨。她不是林稚靈,哪怕她口氣像、行為更像。
他有點崩潰了,看到那閉月羞花的麵容,心都軟了下來,就連她方才咄咄逼人的話語此刻回想起來都覺得悅耳動聽。
“姑娘你受傷了沒,方才一時激動失了手,還望姑娘諒解。”
林稚靈內心的崩潰程度絲毫不亞於周常,這副容顏給她帶來的福利總是提醒著她,成全她的不是她的智謀,而是一張美好的皮囊!她再度深深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惡意。但盡管如此,周常方才著實叫出她的名字,一定是自己哪裏露餡了。是的,一定是自己一貫粗魯的行為舉止暴露了身份。
林稚靈連忙合攏了雙腿嬌弱地撐起上半身,羞嗒嗒的勾起蘭花指從懷裏擰出一角絲絹,輕輕擦拭了嘴角的血漬,然後客客氣氣、嬌滴滴道:“不礙事的,謝將軍關懷。”
周常頓時全身發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林稚靈四十五度向下俯首,都說這個角度的女子最是嬌羞媚態。“將軍,可答應奴家了?”
周常忽然又有暈船的感覺,胃裏頭又開始翻騰起來。他口吐白沫,不忘讚歎道:“你是我見過的繼我夫人和林稚靈之後,第三個令我胃疼的女人。”
別說周常胃疼,林稚靈都同樣有暈船的感覺,不管了,她的宗旨從來都是:成全自己惡心別人。
“意思是您答應奴家了?太好了,讓奴家給你唱支小曲如何。”
還沒等周常拒絕,林稚靈連忙潤了潤喉,想起有魚曾經教過自己的一首歌正符合眼下的韻味。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周常,猝。
林稚靈帶上周常躲過蕭四在城門出的巡察,悄然回到府上。這時一刺客潛入郡府,打碎了花瓶引來甄丙看到後,留下一封信在桌上便匆匆飛窗而出。甄丙追不上他,猶疑地走向那封信,神神秘秘的該不會是林老爺差人帶來的信吧,總之絕非尋常。他連忙打開了信封,信上話語不多,幹淨利落的六個字卻讓他抓心撓肝。
林稚靈隱約有不安之感,跑上前問:“信上寫著什麽?”
“有兵否,抗匈奴。”甄丙撓著腦袋瓜子,不可思議道,“封將軍的字跡。”
一路上林稚靈同周常說了眼下的形勢,他得知封淡淼在酈營,可怪異的是:“既然封狗跟酈王一塊,為什麽酈王派來的信使不叫你們抗擊匈奴,這定是封狗一人的意思?”
封淡淼讓他吃下的苦頭他不敢忘懷,他不想叫他的名字隻想罵他封狗。
林稚靈思索著,猜想道:“你的意思是封淡淼並不完全聽命於酈王,他倆之間存在隔閡?”
周常冷哼道:“封狗跟誰沒有隔閡,是人都膈應他。可他的動機是什麽真猜不透。”
封淡淼入酈營已經夠他匪夷所思了,世人皆認為他是為了替有魚報仇。這個理由非常牽強,以他對封狗的認識,哪怕封狗再愛慕宸王也不會為私仇抗擊蒼鸞亂了天下,除非他原本就在謀天下,而不是為了所謂的情腸,如果這樣的話事情就有趣了。
甄丙憨誠地問道:“封將軍不是為了保衛國土嗎?”
周常有點無力解釋,在大刑的時候與眾將討論敵情,遇到這類情況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說出來太跌份。奈何今非昔比,他隻好耐心道:“黔州區區五萬兵馬怎敵匈奴大軍,豈不是螳臂當車,封狗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先撇開封狗的動機,他的目的是在於讓汝軍巧立名目,離開黔州。”
甄丙:“我們不反晏?”
周常翻了白眼:“蕭四在黔州城門守著,我帶著你們就算殺出去也必定損兵折將。可如果你們打著抵抗匈奴的旗號出城,豈不是方便多了。”
林稚靈也支吾了,帶兵打仗的事情她不甚了解:“就任著蕭四不管了?”
周常解釋得有點渴:“他就一個看門狗你鳥他作甚。”
林稚靈:“那我們出了城做什麽,當真去抵抗匈奴?”
“信上怎麽寫你們就怎麽做,看我做什麽。”
林稚靈:老娘留你什麽用!
“將軍你累了,不如奴家給你唱首小曲解解乏吧。”
“額…地圖在哪,末將要參詳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