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夕陽西下,落霞染透了天邊,橙色的餘暉鍍滿皇城,天涯海角,隻有帝都的黃昏最是迷人。


  蒼鸞站在高台,冷眼凝視三十萬敵軍撤出鹿城,他手中握著一根鐵鐐,鐵鐐另一頭綁著護於雙手。


  他輾轉多日,幸虧虛驚一場,可原來的計劃已全被打亂,原本要有魚當天下人麵前承認自己的罪狀,可有魚生死未卜,他倒無計可施起來。他說過要讓有魚目睹自己如何征服天下,如今人沒了,他隱隱覺得孤獨。不知從何時起,他似乎感到自己有些倦了。


  入夜風起,高台之上更是風盛。莫倚樓攜來一件大氅,從後默默給蒼鸞披上。蒼鸞知道身後是何人,自覺地係好胸前的紐帶,然後靜默地俯視燈燭輝煌的皇城,越看卻越覺得冷清。


  蒼鸞至今未娶,起居上缺少一個照顧他的人,他的性格又冷漠孤傲,沒有哪個宮女敢近他。莫倚樓鼓了勇氣來送他大氅,甚想問他身子如何、在匈奴大營可有吃苦,卻又怕打擾了他的沉思,欲言又止了一會,淡淡地轉身離開。


  “朕讓你走了麽?”蒼鸞感受到莫倚樓走開的腳步,不痛不癢地叫住了他。


  莫倚樓停下步子轉過身子,恭恭敬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蒼鸞別無他意,隻單純的想留個人下來打破一個人的寂寥,又不知用什麽理由,他頓了頓,然後指著城外的湖泊道:“朕眼睛不太好,你替朕看看那片湖,湖上可有一條藍色的漁船?”


  莫倚樓隨蒼鸞指示的地方望去,恍若聽見漁舟唱晚,看見平靜的湖水映著瓦藍色的蒼穹,水天渾然一體,靜謐得像一個藍色的寶石。湖邊上的碼頭和酒樓燭光通明,像金飾一樣勾嵌在藍寶石的邊邊角角。一彎弦月掛在天上,水的盡頭是連綿的山巒,山巒的盡頭模模糊糊。


  莫倚樓尋覓著那隻藍色的船,把眼睛都看乏了,卻找不著一絲蹤跡。他怯懦道:“請陛下恕罪,臣…並未看到藍色的船隻。”


  蒼鸞話語裏透著似有若無的責備:“你再認真看。”


  莫倚樓體察到蒼鸞的不滿,不敢多嘴,再細細地搜尋起來。好一片刻過去,莫倚樓還是沒有看到,埋頭不敢吱聲,氣氛靜得緊張。


  “嗨,什麽都沒有,堂堂大晏皇帝也會無聊得沒事拿人打趣?”護於混著一口搞笑的外地口音,粗莽地嘲諷起來,打破了詩意般空靈的意境。


  莫倚樓始覺哪裏不對,身體驀地發熱,連著臉龐都開始發燙,頻頻眨著眼睛,微微側過頭去。


  瞎他麽說什麽大實話!雷霆將至,侍衛們忙凝住了呼吸,誰不知道蒼鸞是在撩莫倚樓,聰明的人心照不宣,隻護於不識大體地說出來。


  蒼鸞腦門冒出了疙瘩,頓時火起,隱忍地咽下一口氣,拽起鐵鐐將護於拖到身前,陰幽幽地威脅道,聲音從牙縫磨出來:“你眼瞎呀?”


  護於說起來並不怕蒼鸞,畢竟蒼鸞不能把他怎麽樣,理直氣壯道:“誰眼瞎大夥有目共睹。”說完還朝莫倚樓吹了聲口哨,戲謔道,“喂,你就這樣任你們皇帝玩,好玩嗎?”


  於莫倚樓而言,蒼鸞跟自己多說一個字都難能可貴,他不敢高攀什麽,不敢在蒼鸞麵前晃來晃去,他隻圖每天能遠遠的看上蒼鸞一眼,就心滿意足。這會蒼鸞竟有心拿他打趣,他一時受之不起。他清楚自己跟蒼鸞好隻能在夢境,他羨慕有魚,時時羨慕就時時心疼。他莫名的感到卑微,恨自己不夠尊貴、不夠資格去跟他說,他甚至羨慕此時此刻被蒼鸞扼住的護於,哪怕身陷囹圄,都有理由靠在他身旁。


  莫倚樓欣喜之餘隻有心酸:“臣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他說罷就匆匆離去。


  蒼鸞麵無表情地目注莫倚樓離去,直到他消失視野。


  護於蹭開蒼鸞,嘚瑟地踱步上前尋望莫倚樓的身影,然後走回來肆無忌憚地傍住蒼鸞肩膀,抱肚大笑起來:“傻了?”


  護於的性子跟單於恰恰相反,性格接他母親,除了太子之名他還有一個儒雅的身份—草原流派花酒詞人,他沒父親好戰,熱衷女人和詩詞歌賦,閑來無事時聊聊人生哲學。換作別人,在敵國作人質定鬱鬱寡歡,他倒無所畏懼,因為文藝不分國籍。


  蒼鸞全身蒸騰著殺氣,定了幾秒,然後反手扣住護於的雙臂,將護於死死按在欄杆上:“你以為朕不敢把你扔到軍營?”


  “別別…”護於吃疼地叫起來,求饒道,“我教你撩他,我在行。”


  蒼鸞怒氣更增,加了一成力將護於勒得嗷嗷直叫。最後,兩人竟達成和解,成為了師徒…


  護於托腮沉思,深深嗅一口冰涼的晚風,一本正經道:“情場如戰場,接下來這一招叫乘勝追擊,立刻令廚子煲一碗甜湯贈去莫樂師,並囑咐他吃完。”


  蒼鸞會意地點點頭,馬上差人去做,可過了一會兒,冥冥中發覺自己行為有點怪異,大概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去理會無關緊要的事情。他恢複幾分清醒,回頭看到護於翹著腿悠哉悠哉地坐在自己的龍座上,才驚覺自己方才居然乖乖地聽了他一頓使喚,忽的惱羞成怒,當即衝上去一拳:“你耍朕?!”


  “哎呀,冤枉!”


  酈軍大營內,探子來向舒晉匯報匈奴退兵的消息。蒼鸞居然沒死,世事果然太多變數,舒晉都麻木了。這次他沒有驚詫也沒有憤怒,隻靜靜地飲下一杯清茶,嫻靜從容,像看破了塵埃。


  匈奴這枚無用的棋子走了倒好,省得與他作對。現在的局勢已經很明朗——晉酈與蒼晏兩爭天下。蒼鸞盡管歸來,可黔倉已經歸晉,論實力兩家不分上下。


  舒晉問將領道:“封將軍那邊有何動靜,可整兵備戰?”


  將領回答:“封將軍隻作防守,沒有計劃進攻,想來還在跟酈王慪氣,我們不如把僚王放了吧。”


  舒晉有意思地抬頭看了將領一眼。將領看見那雙隱隱含著寬容的明眸,心慌得忙躲開舒晉的眼睛。


  “可以,由你去操辦。”


  將領還以為聽錯,謹慎地多問一遍:“酈王意思是放了僚王?”


  “對,你把他親手交給蒼鸞。”舒晉的語氣不溫不火,“懂嗎?”


  把有魚送去給蒼鸞,不等同於讓有魚去死?

  或許是孤獨釀就了他的冷血,舒晉前些日子還正常些,憤怒便是憤怒,教人還能有跡可循,眼下這怒火邪氣得狠,話中帶刺的,沒人能猜透他的弦外之音,他似一尊來自地獄的彌勒,微笑著給人指出兩條去路,而哪條是活路哪條是死路卻不告之,隻溫柔地將人望路上催。


  前些日若描述舒晉是鐵石心腸,那麽這一刻,隻能用“蛇蠍心腸”來形容他。


  將領滲出大片大片的汗水,不敢再替有魚求什麽情,遵命道:“末將領命。”


  舒晉走出大殿,扶在欄杆前眺望軍營,目定在封淡淼的帳篷,眼眸比夜色還要漆黑:封淡淼,你可別怪本王,是蒼鸞成全不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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