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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最後一塊巨石搬上城牆時已經過了醜時,夜風呼嘯,破爛的燈籠搖搖欲墜,微弱的燭光下能看到飛沙走石。


  曾經背誦得滾瓜爛熟的詩詞都不及此刻設身處地來得有感觸。有魚被拉傷的筋骨在隱隱作痛,雙手不自覺的發抖,他渾身難受,第一次體會到了藏在古詩後的淒涼——“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你站那麽高幹什麽,快下來,要吟詩咱爺倆一塊吟。”


  虞米糯見有魚高高的站在城牆上的圍牆之上,狂風吹得他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倒,嚇得連忙喊道:“這座城牆有兩丈高,掉下去非死即殘。”


  寂靜的夜晚給了有魚太多感思,太多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了眼前,像一道道鞭子狠狠地打在身上,傷口像一個個笑話赤/裸□□於人前供人消遣。


  有魚眼淚股股流出,目如死灰:“生未必樂,死未必苦。”


  “你先下來!”虞米糯體會到有魚的苦楚,害怕他一時想不開,苦口婆心地勸,“沒有挺不過去的坎,我一把年紀都不放棄自己,何況你還年輕呢。”


  虞米糯在圍牆下卯足了勁蹦跳,希望夠住有魚的衣服把他拽下來。


  正因為年輕才更絕望,有魚沒有理會老頭,閉上雙眼握緊拳頭,鼓足勇氣邁出一步,隻要跨過這道坎就能脫離這暗無天明的世界,不再任人宰割。


  “子魚你冷靜,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對得起生你養你的親人嗎,你對得起我這把老骨頭嗎,我千裏迢迢從北方趕過來,你以為我是特地來吃牢飯的嗎!”


  虞米糯一急,把實話說了出來。


  虞米糯不作聲就罷了,一提起有魚便覺諷刺:“要不是你鼓吹我是宸星帝命,我至於成為眾矢之的?我今日種種皆拜你所賜,還要我感激你不成!若不是你我起碼還能當一介平民,你最好走遠點,否則我拖你一起跳。”


  虞米糯啞了口,似乎的確是這麽回事,當時自己沒有想那麽多,覺有魚麵容和善,當上了皇帝定是個親民善良的皇帝,順勢造勢將有魚捧成了神。改朝換代的犧牲品本來就數不勝數,一開始他哪會顧及有魚的日後種種,隻是某事某刻他突然發現有魚的性格竟如此討自己喜歡。


  “先下來,我向你道歉還不成麽。”


  見有魚無動於衷,虞米糯編了個故事,打算把有魚騙下來。他趴在牆上,沉重地歎了一口:“我像你這麽年輕的時候也受了宮刑,也有過輕生的念頭,可我割舍不下我的妻子。那時在酈國有幸遇到了一位神醫,竟把我的殘身治愈了。後來我跟我夫人育了三子一女,孩子們小的時候和和滿滿…”


  虞米糯的聲音忽的變得微弱,聲音中竟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哀傷。


  前兩句話有魚確定他在說謊,可他提到妻兒時,有魚莫名動容,難怪他孤家寡人、四處流浪。


  人性就是如此古怪,絕望時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同命相連。有魚頓了頓,好奇問:“你…家人怎麽了?”


  虞米糯跌坐在地上,雙目變得空寂,神思遊回當年。他言簡意賅:“我二兒害死了大兒,我一怒之下處死了他,女兒嫁給了一個負心人,鬱鬱而終,我小兒在亂世中死亡,我親外孫都死在了我懷裏…是我給他下的毒,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人……”


  虞米糯淚眼突然一亮,絕望中頓生一絲生機:“不,我小兒子生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孫兒,我孫兒還活著,他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期盼,我還有期盼。”


  “期盼,”有魚嘴唇顫動,禁不住哭出聲來,“我想回家,可我回不去了!”


  虞米糯從有魚話裏聽出了他的渴望,一個人一旦有渴望他就會堅強。虞米糯抹一把眼淚,見縫插針道:“起碼你家人健在,你要去找他們,他們也念著你,有時候轉念想想,你從來不是隻身一人。”


  “你們都騙我!”有魚遠離虞米糯站到另一邊去,語氣充滿了心酸與怨恨,“舒晉尉矢騙過我,蒼鸞騙過我,封淡淼也騙過我,我心裏都明白,你也是有企圖的,別盼著我下去明天好替你搬磚頭。”


  “騙你的人你要一分為二,我騙你下來是阻止你犯蠢,你是在逃脫責任知道嗎?跳下去你枉為王侯,枉為人子,枉為□□!…枉為人夫!喏,我待你如同待我孫兒,跳下去你還枉為人孫!”


  從來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老頭,有魚立即反駁:“誰要做你孫子,還想給我下毒不成!”


  他那可憐的外孫是他心頭永遠抹不去的痛,至始至終他隻跟有魚提起,可有魚盡然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虞米糯是被氣得捶胸頓足:“誰剛才還在哭沒人疼沒人愛,我現在給予你親情父愛友愛還遭你嫌棄?”


  有魚衝著虞米糯怒吼,他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大罵一場,把那些逼迫自己的人往死裏治,可奈自己隻能無用的向一個老者傾泄自己積累多時的不滿。


  “你們一個一個誰不是假惺惺的說為我好!把我賣了換軍資,以我的名義招兵買馬,我一點都不想參與你們!”


  有魚的情緒逐漸轉了向,虞米糯趁機火上添油:“可你做林家女婿不依舊做得挺爽的嗎,有虧待你嗎?你就算不信我你得信封將軍不是?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南征北戰為誰?”


  以前他還有膽量去喜歡他,可是現在他再拿不出那個勇氣。有魚咬了唇:“還不是你們逼的,還有別跟我提他。”


  虞米糯會意地點了頭,看來封淡淼當真是他的軟肋,識趣地舉起雙手:“好,我不提,你下來。”


  “我不下!”


  情緒果然是一時一時的,上一刻還痛定思痛,這一刻便怒火中燒,大概心頭的怨氣全吐出去心情也變得輕鬆了。


  虞米糯乏了,忍無可忍地叉起了腰,目盯有魚,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該勸的都勸了,你跳吧。”


  虞米糯說完轉身洋洋灑灑地走掉,重重地打了個哈欠:“我回去睡了,卯時還得起床幹活。”


  “你!”連最後一個圍觀者都沒了,有魚氣不打一處出,“別以為我不敢跳!”


  有魚性格執拗,置氣地低頭看向硬邦邦的地麵,卻不禁咽了口水,身子不自覺地發虛。突然掛來一陣強風,幾乎要把他吹飄起來,嚇得他本能地抱著身旁的旗杆,慘叫道:“我怕疼!”


  “怕疼你還不下來。”


  旗杆也被風吹得搖搖晃晃,有魚慌了,一屁股坐在了圍牆上,生怕自己被吹走。這是人的本能,麵臨死亡時自然而然產生了求生欲。“爺爺你過來拉我一把!”


  “來咯,乖孫!”虞米糯裂開嘴一笑,屁顛屁顛地跑了回去。


  扶有魚下了圍牆,虞米糯把旗子撕下來披在有魚肩上:“淩晨天涼,破草房裏可沒有被子,進去的時候別太大動靜,萬一那夥人知道你有塊布,準得搶。”


  有魚擦了一把可憐兮兮的眼淚:“哦。”


  “先去洗把臉。”虞米糯帶有魚到一座水池子旁,用破木桶打了一桶水抬到有魚跟前,“把腳也行了,腳洗幹淨了有助於睡著。”


  “哦。”


  老頭待自己當真不賴,在這種地方還有人照顧,想起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有魚聽話地洗了一遍,好奇道:“你親孫子是誰?”


  聽虞米糯方才說的家事,有魚感知老頭曾經一定是個貴族,一般貴族的子弟才會自相殘殺而窮人的子弟大多相濡以沫。


  虞米糯思考了一會,吞吞吐吐道:“額…這…這不是走散了嗎,當年大刑一統天下,攻進酈國,那時就走散了,還沒找著。”


  “那你怎麽知道他還活著。”


  虞米糯笑著道:“人活著不都需要一個信念嘛,我會找到他的。”


  聽封淡淼說當時刑國攻打酈國,王親貴胄無一幸免,舒晉還是封老前輩以假亂真,偷偷給放走的。


  有魚尋思老頭是怎麽活下來的,舒晉為了逃命改姓“舒”,有魚刨根問底:“你是不是姓晉呀?”


  虞米糯剛剛喝下的一口井水當場就噴了出來:“你以為晉王族誰都高攀得起呐,我倒是想過,我要是是的話,酈王就八台大轎來接我咯。”


  有魚奪過虞米糯手裏的瓜瓢,舀一瓢水喝下解渴。“你看起來很有自信可以出去。”


  虞米糯坐到有魚身旁,傍著有魚的肩膀像同齡人一樣跟有魚聊天:“人活著不都需要一點希望嘛,好過那些成天愁眉苦臉的人。我猜啊,大晏活不了多久了,到時候我們都會自由。”


  有魚抬頭看著寧靜的夜空:“你怎麽知道新皇帝不會繼續牢著我們?”


  “如果你是皇帝,你會放了這些奴隸嗎?”


  有魚冷哼一口氣:“笑話,我要是當皇帝,這世界上就不會有奴隸。”


  “這不就對咯。”


  “你還指望我當皇帝?!”


  “你不當皇帝,我怎麽當太太上皇?”


  “我從來就沒見過你這麽賴皮的老頭。”


  “我也沒見過你這麽憋屈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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