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有內鬼
三個人回到了迪格拉。
錢旦要去被他們稱作“黑心超市”的小超市買些餅幹什麽的作為加班備用糧草,他先下了車,一個人走進了超市。
他拿了兩包餅幹、幾盒酸奶,突然看見老謝隔著兩個貨架呆呆地站在那裏。他正準備悄悄走過去拍他一下,卻見一個彎著腰挑水果的女人站起身來,手裏捏著個新鮮無花果問:“這是什麽東西啊?”
錢旦在食堂見過這個短發、臉圓圓的女人,應該是剛到開羅不久的同事。
老謝身子一動不動,聲音裏帶了幾分溫柔:“無花果,你以前沒有見過嗎?原產地就是埃及,你拿回去放冰箱裏冰一下特別好吃。”
“這是熟透了吧?皮都裂了,好難看,這麽軟。”
錢旦條件反射般轉身就走,快步出了超市門,他一邊往宿舍走,一邊獨自笑得合不攏嘴,心裏想:“怎麽我搞得自己像是在做賊心虛一般拔腿就跑?這姑娘好像是剛剛到埃及的?好你個道貌岸然的老謝,你不是有老婆孩子的嗎?這麽快就勾搭上了?”
錢旦回到宿舍後直撲冰箱,拿了兩個老謝存在裏麵的無花果,掰開吃了,果然覺得味道好極了。
半個小時之後,老謝回來了。
錢旦說:“我本來覺得你買的無花果長得好難看,看著就沒食欲,現在發現冰一下確實特別好吃,你怎麽不告訴我?重色輕友,那是哪家的妹子?”
老謝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又露出他招牌式的憨厚笑容:“同學,一起進公司的同學。”
那個女人名叫嚴麗麗,真是老謝在南京郵電大學讀書時的同學,卻又不止是同學。她當年是老謝他們整個宿舍的女神,也是老謝暗戀的人,但她成了睡在老謝上鋪的兄弟的女朋友。
偉華每年針對目標院校招聘應屆生的規模不小,他們三個人畢業後一起加入了偉華公司,隻是那位兄弟被留在了南京研究所,嚴麗麗和老謝去了深圳。後來,嚴麗麗嫁給了老謝那位兄弟。再後來,她和他離婚了。
老謝說:“那兄弟太囂張了,把小三帶回自己的新房過夜,‘喜’字還貼在床頭,兩個人的大結婚照還在牆上盯著。嚴麗麗家境不錯,從小到大過得都順利,她把自己的未來早早規劃好了,但沒有規劃到這件事情。她去年七夕飛回南京休假,發現家裏這裏多支口紅,那裏有張麵膜,最後拉開床頭櫃還出來一條T-Back。”
“是小三故意放的吧?這麽狠!”
“應該是。她好長時間沒緩過來,覺得留在國內看哪兒都傷心,就申請來海外了。”
“所以你準備趁人之危,英雄救美?”
“滾!”老謝罵了一聲,嗬嗬笑著回自己臥室去了。
那些日子錢旦認真地處理收到的每一封郵件,他要深刻理解郵件背後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老謝年底就要調動回國了,他要盡快挑起之前兩個人的擔子。
在偉華公司的管理體係中存在著各種“矩陣”。例如錢旦的實線主管是地區部技術服務的領導老韓,虛線主管是總部機關行業線的領導老王;錢旦的實線下屬是林漢、阿馬爾這幾個人事關係屬於地區部軟件產品服務的人,他的虛線下屬則是蘇丹曹鬆、伊拉克劉鐵等各個代表處軟件產品服務的Leader。#愛奇文學iqi&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矩陣管理下,溝通更加重要。錢旦每個星期至少給每個代表處軟件產品服務的兄弟們打一輪電話,希望大家能夠始終同步在一個頻道上。
他發現周邊部門的一些主管習慣繞過他們直接去向老韓求助,這也是之前老謝工作上被動的原因之一。壞消息應該是由自己去告訴自己的主管,如果總是反過來由自己的主管先收到消息,再來問自己,那麽一定會陷入被動的境地。
錢旦清楚偉華人的狼性,知道越級推動問題在這家公司的必要性。他盡管已經厭煩了內部推動問題時動輒“誅心”,動輒給對方扣上“不以客戶為中心”、“工作作風有問題”等態度上的大帽子,還是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一些習慣性繞過他們的人拉回來。
錢旦瞄準了幾個目標,故意把尋求對方支持、配合的郵件直接主送給總裁、副總裁們,動輒直接向所有領導求助,同時把郵件抄送給一大堆有關無關的人。他還瞅著機會發了個主送各方領導的郵件,把“不以客戶為中心”、“既沒有與關鍵客戶有效溝通的能力也沒那個欲望”的大帽子往一位看上去挺強勢的客戶經理頭上扣。
每次發完這樣的郵件他自己覺得別扭,可這招數確實有效,很快他便更加忙了,一天到晚電話響個不停,各方神聖遇到與軟件產品服務相關的問題都把炮火集中到他這裏來了。
一天中午,錢旦和老謝臭味相投、心血來潮地想吃石鍋拌飯,就去了美國學校旁邊那家叫做“GAYA”的韓國餐館,共享了一個難得閑暇的中午。
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韓國泡菜?回到辦公室錢旦突然覺得肚子不舒服,鑽進了洗手間。剛在馬桶上坐下,手機響了。電話裏沒頭沒腦一句:“你現在接替老謝,負責軟件產品的技術服務了是吧?”
錢旦疑問:“你是哪位?”
“蘇丹陳永生。”
“哎喲,是你啊,裝神弄鬼的,沒聽出來。”
陳永生的聲音依然冷冰冰:“你知道你們在蘇丹升級失敗了嗎?”
頭天晚上軟件產品在蘇丹ST電信的係統做了一次軟件版本的升級。為了盡可能少的影響用戶打電話,電信設備的升級操作一般都選擇在行業默認業務量小的時候。在中國,正式的升級操作慣例是從零點整開始,在淩晨六點前必須結束,恢複正常通訊。否則,就要宣布升級失敗,倒回到老版本去。
蘇丹的這次升級是他們首次在當地的操作,本來升級難度不大,但是偉華在與ST電信的配合上出了問題,ST電信的維護人員拖遝到夜裏兩點多才趕到現場,三點鍾才開始升級操作。結果,操作時間不夠了,眼看著到了六點還沒有把握成功地完成升級,曹鬆當機立斷按照國內的慣例把係統倒回到老版本去了。
錢旦說:“我當然知道啊,曹鬆一大早就給我打電話了,說是客戶到現場太晚,時間不夠,倒回了。也是我們考慮不周全,事先沒有和客戶對清楚升級方案,明確配合的細節。我剛還在想蘇丹的行業默許時間未必就和國內一樣,他們倒回得太草率了。吃一塹,長一智吧。”
陳永生在電話裏有些激動:“你說得輕巧,你知不知道客戶的CEO今天大發雷霆?他們這次升級是為下個星期的市場促銷活動做準備的,要真影響了客戶的市場經營,我們麻煩大了。Y公司抓著這次機會在做文章了,你們一點競爭意識都沒有。”
一聽陳永生扣大帽子,錢旦頓時惱了:“我們過兩天再升上去不就行了?就你有競爭意識?你別亂扣帽子,講那麽多廢話幹什麽?你有什麽具體建議嗎?”
“代表處要求你們總部機關的王總到蘇丹來給客戶道歉,別讓事情再發酵下去了。”
錢旦並不認為有向老王求助的必要:“這事要王總到蘇丹來?這次升級失敗不是客戶和我們在現場沒考慮周到,沒組織好嗎?”
陳永生早有打算:“兄弟,不僅僅是客戶配合的問題,你們的版本也有問題,耽誤了曹鬆他們很多時間。我們給家裏反饋就不說客戶配合的問題了,重點說版本在家裏沒有經過充分的測試,質量差,在現場耽誤了大量時間去測試、驗證。”
錢旦不讚同:“有這個必要嗎?”
“當然有!老旦,你想清楚,Y公司拚命在客戶那邊拱,萬一他們的友好客戶以這次的事為把柄,在客戶內部推動,用Y公司的設備把我們的設備給替換了,你和曹鬆負得起這個責嗎?如果我們不主動叫出來,那全是我們的責任。我們先叫大聲點,讓公司領導到現場來救火有什麽不好?壓力不能全由現場的兄弟們扛著,要趕緊傳遞出去。說你們研發版本沒有經過充分測試也沒有說錯,讓他們背背鍋沒什麽過分的。”
“研發發過來的版本沒有經過充分測試不是你們需求提得太急嗎?客戶自己也沒個計劃,說明天搞市場促銷活動就明天搞市場促銷活動?動不動就扔顆手榴彈過來。”
陳永生打斷了他,說:“我已經發郵件給王總了,呆會老鍾會親自打電話給他,不用你出麵協調。你去給老韓口頭匯報一下吧,就說你建議讓王總到蘇丹來的,表明你是站在一線立場上,急客戶之所急,有推動問題的狼性的。我不是打電話來向你求助的,是怕到時候老韓問你你不知道情況,讓你被動了。”
兩個人在電話裏討論了四十分鍾才掛,錢旦在馬桶上坐了四十分鍾。
他回到座位,坐在旁邊的老謝望著他:“你這個帶薪屎拉得夠久的?”
錢旦鬱悶地說:“滾你的帶薪屎,拉個屎都不得安寧,痔瘡都犯了。”
他一收郵件,果然看到一封主送老王,抄送一大堆其他領導的郵件。郵件的標題赫然是“蘇丹市場十萬火急!!!研發低質量版本會導致我們前功盡棄嗎???”郵件的正文裏加紅加粗的幾行字格外奪目。
兩天之後,老王飛去了蘇丹。
他來去匆匆,從香港飛迪拜,迪拜飛喀土穆,在喀土穆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就飛走了。但是拜訪客戶的效果不錯,接下來的第二次升級也順利,一場危機算是化解了。
“勝則舉杯相慶,敗則拚死相救”是偉華公司的好傳統,隻要一線有需要,公司大大小小的領導均是“炮火”。
錢旦心裏覺得自己沒有守好一方平安,打了個電話給老王認罪。老王說:“我去了趟蘇丹,發現非洲的兄弟是真不容易,生活環境艱苦,競爭環境艱苦,客戶環境艱苦,你們有什麽困難,盡管呼喚炮火!”
八月開羅,晚上仍留暑意。
老謝回到宿舍,一推開門就對著端坐在餐桌前的錢旦大叫:“你在幹什麽?”
錢旦被他嚇了一跳,指了指桌上兩台電腦:“把工作電腦的東西拷到我的私人電腦上,做個備份。”
“你膽子這麽大?把公司文件往私人電腦上拷!不怕被抓到信息安全違規?”
錢旦嘟囔:“壞過一次電腦,搞怕了,定期做個備份而已。我私下問過信息安全辦公室的兄弟,我用直連網線拷,公司查不出的,網口一天那麽大的數據量。”
老謝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在信息安全辦公室還有這樣的豬隊友?多大的數據量叫大?你小心點,公司的信息安全監控軟件越來越強大了,過去查不到,現在不一定查不到。你認識李永佳嗎?CCIE,早期‘打’出來的那種CCIE,不是後來‘考’出來的那種,挺牛的網絡專家,在阿聯酋出差時無聊,用公司電腦下載毛片,被公司軟件監控到了,開除掉了。”
通信行業的競爭越來越激烈,既有幾家公司的明爭,亦有人在使用不光彩甚至不合法的手段來暗鬥。迫於外部環境,偉華公司對自己的信息資產的保護越來越重視,對信息安全違規行為的處罰不留情麵。錢旦真有點害怕了:“好吧,我不拷了,本來也沒拷有密級的文檔。”
老謝壓低了聲音:“你的電腦裏應該有有密級的文檔嗎?你小心點,地區部有內鬼,正要嚴查了。”
“有內鬼?真的假的?”
“我們在埃及連丟了兩個單,都是丟給Y公司了。他們兩個單的報價一個比我們低且僅低十萬美金,一個低且僅低二十萬美金,很可能是知道我們報價的底線了。還有上次敘利亞代表處被盜的事情,領導們覺得很蹊蹺,可能也是內部有人勾結。”
錢旦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紮馬利克島上的那家日本小餐館,浮現出了他和曾子健、旺哥、詩詩觥籌交錯的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