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嚴麗麗的鑰匙
2005年走了。
那一年,偉華公司海外市場的銷售額首次超過了中國國內市場,這個世界開始聽到了中國科技企業輕輕的、堅實的腳步聲。
2006年1月中旬,阿拉伯世界的重要節日,宰牲節來了,埃及放了個長假。
錢旦和老謝、嚴麗麗結伴而行,去西奈山上觀日出、聖凱瑟琳修道院裏找尋燃燒的荊棘。行程由老謝決定,算是給他餞行。
他們起了個大早,趕去開羅市中心的長途汽車站,卻趕了個晚集,印著“Oasis”公司Logo的大巴車上午十點半鍾才離開車站,在城裏東兜西轉直到十二點多才駛出開羅。
即使是上了路直車少的西奈半島,大巴依舊走走停停。下午,車駛進一個加油站,錢旦從瞌睡中醒來,向窗外一瞥,竟見司機大佬嘴裏叼根香煙,手上拿把油槍,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親自加著油,這一幕徹底顛覆了他心中的加油站守則,驚得他瞪圓了雙眼張大了嘴。
太陽將近落山時才感覺車疾馳起來,暮色裏綽綽山影在公路兩旁掠過。
他們到了聖凱瑟琳保護區門口時時針已經指向晚上七點,半夜還要起來登西奈山,本該趕緊找個地方睡上一覺,他們的第一站卻是去了警察局。
橫行中東北非多年的老謝居然嫌麻煩,故意沒帶護照,身上隻帶了一紙護照複印件。
西奈半島自古以來就是中東的交通要道,二戰之後是幾次阿以戰爭的主戰場之一,近些年來屢次發生恐怖襲擊,半島上關卡重重,盤查甚嚴。他們三人一路上倒是暢行無阻,已經到達目的地了,最後一個哨卡的警察較了真,將老謝請下車,盤來查去,揚言要遣送回去。
三個人擺出最誠摯笑容,解釋來說明去,結果還是被帶進了警察局,被留置在一個空房間裏。
時間滴答逝去,警察局裏人越來越少,他們生怕人家遺忘了還有三個等候寬大處理的中國人,不時走出門去對來來往往的警察說聲“Hello!”
終於,有人過來給老謝做簽字畫押之類的手續了。又是半個多小時過去,他們總算完成了“坦白從寬”的流程,重回到夜登西奈山的主題裏。
鄉村公路寂寞在冬夜,錢旦手裏捧著本“LonelyPla”,昏黃路燈下邊走邊翻開它,發現聖凱瑟琳修道院裏有客舍。三個人很快有了一致意見,找到修道院,把他們的大本營建在客舍裏,先恢複體力值。
走著走著,錢旦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往肩膀上落,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小雪花。他有好幾年沒有機會遇見雪花飄落了,沒料到這個假期會在埃及遇見雪!
見到飄雪才覺得寒風凜冽,天地間如同隻剩下他們三人般孤寂。
又走了兩、三公裏,饑寒交迫的時候驀然看見前方山穀裏燈火闌珊,它們是如此溫柔地召喚。雪,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停了,抬頭望見萬千星星在夜空閃爍,星河清澈明亮,北鬥七星燦爛奪目,這裏就是書上所說的“安息穀”吧?
燈火闌珊處果然是聖凱瑟琳修道院的客舍。
幸好客舍裏還有房間。他們放下背囊,直撲餐廳,那裏有免費晚餐供應。錢旦平日對埃及人的湯不以為然,認為“老火靚湯”是隻有中國菜才做得到的境界。但在這個寒冷冬夜,三個人坐在已經空蕩蕩的餐廳裏,看到侍者端出熱湯已經喜出望外,喝一口,從喉嚨一直溫暖到胃,疲乏也解去。
再去凝望四壁色彩濃重的宗教繪畫,錢旦真想要說一句感謝主賜予我們食物了。
晚餐結束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他們趕緊回房小睡。小小客房雖然條件簡陋,五十五美元一晚的價格按照國內標準來看也並不便宜,但有熱水,更有兩架在埃及第一次見到的電暖爐,已然超出了他們期望。
午夜兩點,鬧鍾把他們喚醒,是時候出發去登山了。
本來有幾分擔心黑暗裏找不到登山路,走到院子裏卻嚇了一跳,人頭攢動,那是相當熱鬧。登山路有兩條,一條是從修道院背後山崖直上,需要征服近四千個壁立的台階;另一條路漫長些,卻是相對平緩的盤山路。他們選擇的是隨著大隊人馬沿盤山路而上。
天漆黑,每個人都摁亮了手電或者頭燈,點點燈光從山腳蜿蜒而上,似一條火龍在遊走。一開始他們還能在談笑風生中健步如飛,漸漸就覺腳步沉重,開始喘著粗氣盯著腳下被手電光圈住的一小塊地機械邁步了。
路不寬,且曲折,還要給那些上上下下兜攬生意的高大駱駝們讓路,更加讓人覺得忙亂而且累。
好在一路上相隔不遠就會有一座當地人的小石屋,屋內燈火照射出來,明亮了路途,給冬夜添了幾分溫馨。
石屋裏麵會賣些茶水、飲料和糖果點心什麽的,屋裏屋外還放些長條凳供人歇腳。他們就以這些小石屋為階段目標,走得累了擠在長條凳上坐下來,捧一杯熱紅茶,吃兩塊巧克力,看一看路過的人。
兩小時左右走到了駱駝道盡頭,離山頂已經不遠了。
這裏有一大片空曠,當地人建了些木板屋,供人們在最後登頂前“加油充電”。
時間還早,估計日出會在一個多小時以後,黎明前寒風更加凜冽,木屋中的燈火在溫柔地召喚,他們就掀開一間房的門簾走了進去。
這一夜同行的有一個以中老年婦女為主的韓國旅行團,整團人也擠在這間木屋裏麵,空氣裏彌漫著韓國泡麵的牛肉香。
他們三人又累又困,懶得彼此交談,呆坐著默讀從天花板到四麵牆壁上密密麻麻的來自世界各地的塗鴉。
泡麵香漸漸消散,吃飽了的韓國人開始歌唱,她們的歌一首接著一首,越唱越整齊嘹亮,越唱越神情投入,唱到後來,有人已是雙目緊閉,雙手按胸,滿臉是淚。歌聲裏唱的究竟是宗教?是民族?或者隻是為自己加油?滿屋的虔誠讓錢旦更加不敢大聲說話,隻是默默打量著這群“鄰居”。
登頂時候到了。一走出門寒風便迎麵撲來,凍得錢旦兩排牙齒直打架。木板屋主人有毛毯出租,門前的地上堆了不少,他們每個人花了兩埃鎊,各租一床披在身上,暖和倒是暖和些,但毯子實在太厚重了,讓人又添辛苦。
最後幾百米登頂路更加陡峭,雖有石階,但年久失修,這一夜遊人又多,都擁擠在狹窄的路上。他們隨著人流慢慢蠕動,好不容易才登上了山頂。天地仍然籠罩在沉沉黑夜中,山頂上有座古老小教堂,他們借著手電光看到圍著教堂外的地上已經躺了不少裹著毛毯的先行者,竟讓他們一時間難找到落腳地。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幾抹霞光出現在遠山之顛,太陽卻是躲藏在濃雲後麵不見蹤影。“篤定是美麗的,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人生之美或許就在於其不確定性,錢旦他們想遇到的是一輪紅日躍然而出,等來的卻是滿天雪花飄揚而下,又下雪了。
在雪中俯瞰紅褐色群山,錢旦的思緒飛到聖經年代:摩西帶著猶太人逃離埃及法老壓迫,顛沛流離四十年來到西奈山下。一天,年邁的摩西獨自上山,或許也是要在這裏感觸日升日落吧,忽然間一聲巨響,耶和華在火光中降臨,將“十誡”授予了他。所以,西奈山又名摩西山,它的名頭也始終與“十誡”傳誦在一起。
三個人並排站著,錢旦扭頭看見老謝也在眺望群山,嚴麗麗卻凝望著老謝的側臉,她眸子裏分明閃爍著柔柔的暖光。
下山時走得快,他們幾乎是一路就著山勢往下衝。衝到山下,天空已是藍天如洗,白雲似絮,聖凱瑟琳修道院的主院已經打開了院門。
這座修道院從公元六世紀以來一直是東正教的修道中心之一,保存著大量珍貴文物,包括現存最古老的聖經譯本。修道院主院對公眾開放的區域不大,他們幾個都不懂宗教,隻是走馬觀花。
院落裏麵最著名的還是聖經裏的神跡“燃燒的荊棘”。那叢荊棘被石牆圍住,卻鬱鬱蔥蔥地從牆頭伸展出來,與旁邊的斑駁小石樓相映成畫。錢旦怎麽也看不出它會與神有關,隻覺得是高牆內不甘寂寞的一叢綠。
從修道院走回客舍,他們看見路邊一個小屋前有不少人在排隊,以為是洗手間,也跟在後麵排了個隊。走進小屋隻覺涼氣逼人,仔細一看,一間簡陋的大房間裏麵堆放著數不清的屍骨,一大堆頭骨正整整齊齊地瞪著他們。
原來,聖凱瑟琳修道院自建立以來一直沿襲著一個奇特風俗,修道士死後先被葬入墓穴,等到肉身腐爛,再從墓穴中取出他們的屍骨,集中擺放在這裏。時光流轉上千年,一代又一代清修的修道士們無所謂今生來世,隻是在此駐守。
“變化無常是美麗的,但篤定更是美麗”,摩西山上,聖凱瑟琳修道院裏,他們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一切,都在靜默地述說著關於歲月與生命,關於信仰與永恒的故事,世代輪回,直到永遠。
午後他們打了個出租車,去了宰海卜,因為那裏有晚上發車回開羅的大巴。
宰海卜是紅海邊上的潛水聖地,雖然它名頭比不上同在西奈半島上的沙姆沙伊赫,但是小鎮上消費更低廉,吸引了不少背包客。
三個人整個下午都在一家叫作“Jasmine”的餐廳裏,餐廳其實是搭在海邊的一個棚子,棚子隻有朝海的一麵有落地玻璃窗,其它三麵都沒有牆壁,棚頂是用草繩編織的網。冬天是淡季,餐廳裏隻有他們三個,中間燒了一堆篝火,他們就圍著熊熊篝火在鬆軟的沙發上枕著海浪聲睡睡醒醒。
錢旦幾次睜開眼睛時都看見老謝睡得香甜,嚴麗麗則一直凝望著紅海盡頭。
從西奈半島回到開羅那天晚上他們去了那家叫“中國紅”的中餐館吃火鍋,三個人都喝了不少“SAKARA”,帶著幾分醉意回到200街。
老謝送嚴麗麗回去,錢旦先回了自己宿舍。
林漢去黑白沙漠露營去了,錢旦一個人對著“FashionTV”消磨時間。
將近十二點老謝才回宿舍,一進門就坐在餐桌旁拿著個手機翻來覆去。錢旦想著在西奈山上嚴麗麗的溫柔眼神,滿懷八卦地去和老謝搭訕,老謝卻支吾著逃避話題,直到把錢旦打發進了臥室。
那個晚上,老謝一直把嚴麗麗送到了宿舍門口,嚴麗麗手在包裏摸索,猶豫著說:“我找不到鑰匙了。”
老謝說:“那怎麽辦?你再找找。”
嚴麗麗莫名其妙地慌亂:“你先走吧,我等下再找。”
她的兩個室友也在去黑白沙漠露營的隊伍中,老謝當然不放心把喝了不少酒的她丟下。可是嚴麗麗靠在門上,一隻手拎著包,一隻手放在外套兜裏,就是堅持著“找不到鑰匙,打不開門”、“你先走,我再找找”。
直到樓梯間又傳來腳步聲,住在她們對麵宿舍的兩個偉華公司的同事回來,老謝正想說“好了,你先去她們宿舍借住一晚吧”,嚴麗麗卻掏出放在兜裏的那隻手,手裏正捏著鑰匙。
她打開房門,閃身進去,順手把門關到隻留條縫,又拉開一點,露出紅暈的臉,對老謝輕輕道了聲“晚安”,然後消失在了門背後。
回宿舍的路上老謝正覺得這個告別太詭異的時候收到了嚴麗麗的短信:“鑰匙一直在我手裏,我心裏慌亂,怕我打開房門後你會跟著我進來,怕我會忍不住把你拉進來。”
老謝邊走邊沒心沒肺地回了句:“我還以為你真丟了鑰匙”,消息發出去之後他才醍醐灌頂,從致力豐富人們溝通與生活的理工男變回了懂得風騷的“謝國麟”。
回到宿舍,他視錢旦為無物,在餐桌邊癱坐良久。
過了幾天,老謝走了,趕在2006年春節前去西北非報到去了。
新員工王海濤住進了他的房間。這套宿舍裏住著的人變成了1975年生的錢旦,1979年生的林漢和1983年生的王海濤。也許在傳統行業的一些單位,他們三人都是一樣的標簽,但在這個行業這家公司,他們的年齡差幾乎意味著三代人了。
人來,人往,如同花開,花落,在四季輪回裏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