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他們
非洲大陸西北邊的國家摩洛哥的首都拉巴特,電信的一間會議室裏。
老謝、小雨和偉華的人坐在長方形會議桌的一側,幾個客戶坐在桌子另一側。
老謝在乍得折戟之後被調到了摩洛哥常駐,此刻正和同事們一起就v新建項目做著關閉剩下的有分歧條款的最後一次合同談判。老謝是交付項目經理,他負責合同中的工期、責任矩陣、變更管理等內容。
小雨負責付款裏程碑、贖期等財經條款,她坐在老謝旁邊的椅子上,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套裙,臉上化著淡妝,顯得比在開羅時成熟一些。
雙方正在討論預付款、到貨款、驗收款的比例,有分歧。偉華的幾個人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感覺,客戶在談判開始前五分鍾更換了會議室,他們說這幾天一直用著的那間會議室被人預定了,臨時換了一間對偉華的幾個人而言陌生的會議室,老謝總覺得大家這種緊張、不自在的感覺不是憑空而來,而是這間會議室有什麽地方不對?可又說不出究竟蹊蹺在哪裏?
小雨是第一次參與客戶界麵的談判,有些怯場。她一開口,老謝就聽出了她聲音裏麵的顫抖,關切地望了她一眼。
他的視線一接觸到小雨的臉上,就移向了坐在對麵的客戶的臉上,然後抬頭望向了天花板。他似乎有所發現,臉上浮現出那招牌式的憨厚笑容。
他小心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後挪了挪,輕輕站起來,走到門口的電燈開關前,故意停頓了幾秒,伸手啪啪啪地換了會議室裏的燈光。天花板正中間那一排射燈熄滅了,天花板四圍隱藏在吊頂中的一圈燈亮了,整個房間的光線更加明亮了,偉華的幾個人不知怎麽就覺得自在多了。
坐在桌子另一側中間位置的兩個客戶互相交換了個眼色,一個人似乎是開玩笑,又似乎是認真地對老謝說:“謝,你太警覺了,我想要求你離開會議室,退出談判。”
小雨被打斷了,她扭頭疑惑地看了老謝一眼。老謝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擰開桌上的一支水,遞給小雨:“別緊張,喝口水,把語速放慢一點。”
然後,他對著那位客戶哈哈笑了兩聲:“沒問題,我同意你的要求,我離開會議室,退出談判。但是,我對你提出的這個要求的交換條件是你們也退出一人,你和我一起離開會議室。”
他喝了口水,接著說:“真是漫長的一天!談判就是妥協、交換,讓我們加快節奏,互相妥協,盡快結束談判吧!我們早一天簽合同,項目就可以早一天開工,早一天完工,v上賺到錢。”
那位客戶略一思索:“ok這樣吧,現在我們休息片刻,大家去喝杯咖啡。回來之後加快節奏,一起向前走。”
偉華的幾個人站起來,禮貌地等客戶們先離開會議室。
客戶們一出門,老謝說:“靠!你們發現問題沒有?天花板上這排射燈本來是對著會議桌正中間的,客戶把桌子挪動了,讓射燈正對著我們幾個人的臉上,他們坐在暗處,把我們的微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我說怎麽總覺得不自在?原來我們像被審問的犯人一樣被射燈對著臉上了。”
小雨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謝伯伯,你好細心!難怪我總覺得緊張,又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是故意的啊?這麽壞?”
“這不叫壞,談判技巧而已,談判也是一門課。走吧,我們也出去喝杯咖啡,回來繼續。”
下午五點,雙方終於談妥所有條款,隻待第二天正式簽約了,偉華算是順利拿下了這個項目。
一行人如釋重負,開開心心地在電信的停車場分別上車。沒有人需要搭乘老謝的車,他獨自上車,打著火,長舒一口氣。他沒有跟著大家向偉華辦公室的方向去,而是獨自驅車往城外走,這一次的辛勞換來了好結果,他想去海邊公路兜兜風。
摩洛哥是一個色彩斑斕的國家,它最北端是藍色直布羅陀海角,遙望著海那邊的歐羅巴;最南部是黃色撒哈拉大沙漠,有一代文藝女青年的鼻祖三毛的足跡;南北之間有古老皇城紅色馬拉喀什,有屬於那部好萊塢著名電影中裏克和依爾莎的白色卡薩布蘭卡。
老謝來到摩洛哥之後沒有來得及領略撒哈拉,沒有時間拜訪馬拉喀什,沒有去感悟直布羅陀,對卡薩布蘭卡也僅是匆匆經過,他隻是在拉巴特住了一段時間,就認定摩洛哥是北部非洲最漂亮的國家之一。
拉巴特作為一國之都名氣反不及卡薩布蘭卡,它隻有不到七十萬人口,但這個城市貌似寂寥,骨子裏卻透著浪漫氣質,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老謝的車行駛在如洗藍天下,馬路兩邊是綠草蒼蒼,點綴於其中的黃色野菊花,路邊人家鋪滿了白色院牆的藤藤蔓蔓,呼吸之間是那麽清新的味道。他很快就出了城。
海,近在咫尺,就是非洲大陸一直向西到盡頭之後的大西洋。天氣並不好,他遇見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海浪不羈地高高躍起,浪花一直飛濺到公路上。老謝覺得和他之前所見的深圳灣、波斯灣、地中海、紅海們相比,這裏才是真正的大海風範。
公路的另外一邊也是海,是花海,不是城市花壇裏人工修剪出來的整齊劃一,而是由著性子生長,點綴了幾百公裏海岸線的野菊花。
他把車拐下了海邊公路,往另一邊的山穀開去,一樣是人在畫裏遊。遠山是鬆樹林的蒼綠,近坡是草地的嫩青,更近一點則是一直連綿到路旁的花田,遍野黃色花叢中又有點點紅色虞美人在搖曳。
老謝把車停在花田邊,手裏抓著一罐百事可樂下了車,靠在車門上,欣賞著層次分明的原野顏色。
他的車上有一本嚴麗麗從加拿大寄來的書,是1920至1930年代生活在非洲的英國女飛行員柏瑞爾·馬卡姆的回憶錄《夜航西飛》。嚴麗麗在書的扉頁上摘抄了書中的一段話:“過去的歲月看來安全無害,被輕易跨越,而未來藏在迷霧中,叫人看來膽怯。但當你踏足其中,就會雲開霧散。”
老謝雖然生性寬厚,但內心並不願輕易服輸。
離開乍得之後他把工作之餘的時間全部花在了學習上,研究業界視為標杆的各種方法論,琢磨公司內外各種成功與失敗的案例。他認真反思著自己的來時路,有了很多新的思考。他告誡自己人生終究是條單行道,沒有“u-turn”的機會,重要的隻能是聚焦當下,等待未來。
他自覺這段時間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脈,進步很快。
阿拉伯半島南邊的國家也門的首都薩那,偉華公司的員工宿舍裏。
早晨洗漱之後的路文濤正對著衣櫃上的一麵鏡子打領帶,他要從宿舍直接去yt電信拜訪客戶ceo。
從衛生間裏傳來了女人的驚呼:“哎呀,大姨媽來了!”
路文濤回應:“來了就來了,沒關係,我們下個月繼續努力。”
女人說:“我都來也門半年了,你說會不會是身體有什麽毛病?”
路文濤安慰她:“別瞎想,有啥毛病?我們同事幹了幾年才懷上的多了去了。”
“那倒也是,你們每天早出晚歸,累得像狗一樣,精子活力不足。”
“你別胡說八道,我哪有精子活力不足?是你情緒不夠蕩漾好不好。”
女人樂了,從衛生間裏走出來,依靠在門框上說:“那你下次倒是想辦法讓我情緒更加蕩漾啊!”
偉華常駐海外的員工中不少人是三十歲左右年紀,把自家的“造人計劃”安排在了生活在別處的日子裏。路文濤的妻子在這一年春節前辭職做了全職太太,來了也門做家屬,一個重要的使命就是“造人”。
路文濤走過去,在女人臉上輕輕拍了一巴掌,有些愧疚:“等我忙過這陣子,我們好好休息幾天,充分蕩漾蕩漾。今天晚上我們在yt電信有個重大升級,我要去現場盯著,可能明天早上才回來,你先睡,別等我。”
“拜拜!”
伊拉克北部庫爾德人地盤上的重要城市埃爾比。
偉華公司在埃爾比的宿舍是一個簡陋的當地民居,兩層,樓頂有個天台。夜已深,錢旦和劉鐵兩個人仍站在天台上聊天。
劉鐵繪聲繪色地講他的伊拉克故事,譬如在巴格達機場望著頭頂飛著的美軍“阿帕奇”直升機時生怕自己動作大了一點而招致誤會,生怕炮火從天而降時的不知所措;譬如在摩蘇爾大街上與汽車炸彈擦肩而過後的慶幸;譬如在睡不著的夏夜躺在巴士拉的屋頂上欣賞遠處火箭彈劃過夜空,像期待煙火綻放的詭異心理。
錢旦是個很好的傾聽者,聽入了迷。
他問劉鐵:“你老婆是一直在伊拉克陪著你?”
“嗯,當初我們來伊拉克的時候沒有民航班機,不像現在這麽方便,進出不容易,她非要來看我,來了就懶得走了。”
“你們那時候是從約旦的公路進來的吧?挺危險的。”
“不是,我們是先坐國際航班飛到伊朗,再坐伊朗的‘圖154’從德黑蘭飛到下麵的省裏,再坐汽車到兩伊邊境,然後鑽兩伊邊境的鐵絲網過來的,路上花了幾天,電話不通,家裏人急死了。他們笑我怕老婆,我是對老婆有敬畏之心,走到哪裏她都敢跟著。”
劉鐵接著說:“我們的中方員工保持現在的人數差不多了,今後業務量再大,也要慢慢依靠本地員工了。”
錢旦的記性很好,他說:“我還記得我剛到中東北非的時候你說要逼著你用本地員工的話你就不幹了,現在改變主意了?”
劉鐵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時候想能多要幾個中國人就多要幾個中國人,帶本地員工多麻煩?當時我看他們都是打著一個標簽,‘伊拉克人’。現在相處久了,再看他們,薩米喜歡巴塞羅那隊,拉吉支持皇家馬德裏,哈裏剛生了一對雙胞胎,薩達早幾天拿到了駕照,法瑞斯的弟弟進了ac電信工作,哈桑喜歡彈吉它。伊拉克人和中國人一樣,都是兄弟,一樣可以各司其職,各盡其才。我們明天回蘇萊曼尼亞,後天我組織一下,安排你和本地員工們座談一次,讓你認識認識他們。我現在對他們很有信心。”
錢旦說:“好啊!我說你們吭哧吭哧整了十多個本地員工了,原來是你換腦袋了。”
劉鐵說:“你前段時間給大家發過一個郵件,講要解決中方員工和本地員工兩張皮的問題,需要先在本地員工中識別出同路人,再把同路人變成領頭羊,我覺得有道理。我們有個叫薩米的,很有潛質。他以前住在巴格達,是個基督徒,戰爭之後跑到蘇萊曼尼亞來的,工作態度和技術能力都很好,將來就可以成為領頭羊。其實伊拉克人的素質、教育水平不算差,可惜打仗把這個國家給毀了。”
錢旦亦有收獲:“我們一起多想想辦法,爭取把伊拉克變成我們培養、使用本地員工的標杆,我在地區部叫得再多,也不如有一、兩個標杆冒出來給大家做示範。你剛才叨叨每個本地員工的特點,我覺得挺有啟發的,我們得欣賞個體差異,不能總是要求所有下屬都非要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其實帶中國人也是一樣的。”
兩個人竊竊私語,直到夜裏三點。
錢旦在伊拉克出差半個多月,終於到了離開那一天。
他的回程之路也不輕鬆,早早去了機場趕上午十一點的航班,經曆了所經曆過的最嚴苛的安全檢查,被狼狗嗅過身體,被開箱翻過行李,連電腦都需要打開電源直到安檢人員可以看得到“”開機畫麵。
一切手續辦理妥當後卻開始了漫長等待,航班起飛時間一次又一次被推遲,吃過午飯沒有動靜,吃過晚飯仍然沒有動靜,一直等到晚上九點才開始登機。
他上了擺渡車,車到了飛機舷梯下,卻看見空乘人員在飛機上擺擺手,擺渡車竟然就要掉頭往回開。錢旦憋了一整天,實在忍不住大聲叫囂起來,飛機上的空乘發現了這位憤怒的國際友人,做了個手勢,放他一人上了飛機。
擺渡車載著剩下的一車當地人開回了候機樓,估計他們要等到第二天才能飛了。
走進機艙,裏麵真的隻剩下一個座位了,坐飛機竟然也會遇見差點擠不上的狀況。
飛機已經在跑道上滑行了人們還在大聲講著電話,兩個孩子在媽媽懷裏比賽誰的哭聲更加洪亮,機艙裏麵喧鬧似集市。
錢旦對周圍一切不以為然,坐定以後就沉浸在自己的心情裏:六零後的老張、七零後的劉鐵、八零後的王海濤,他們的歡笑、淚水、討論業務和朗讀英語時的大嗓門,一幕一幕在錢旦的腦海裏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