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悲慟
碧春見到祁玫,驚異她怎麽來得這樣早。
“娘,我昨天夢到了瑛妹妹,心裏不舒服,家裏沒出什麽事吧?”
“什麽夢?”
“瑛妹妹好淒慘地站在我麵前說話,後來她走了,我喊她,嚇醒了。莫非她……”祁玫擔憂道。
“就在早上你來之前,我好像在采苓院看到她,可丫鬟說花園那邊沒有人,我明明看見的,難不成是鬼?……”碧春被祁玫說得有些害怕。
祁玫心驚,神色凝重道:“隻怕兆頭不好,瑛妹妹會不會凶多吉少,不論如何我們得做好準備。”
她話音剛落,來報說警察局來人了,正欲通報老爺。
碧春不安地望著祁玫。
“娘,您快去通知爹,這裏有我。”祁玫反而定下心來,說著讓人頭前帶路,她自己來到廳堂。
廳堂裏有個警士已經在等了。
“我是祁家大小姐祁玫,不知警官有何貴幹?”祁玫端的是大小姐的派頭,坐著主位,雲淡風輕地說話。小警士抬頭望,到底是大門大戶人家的小姐,衣著氣度見識就是與眾不同。
他敬畏心頓起,起身道:“廣江碼頭今天打撈上來一具女屍,死亡時間大概是昨天午夜前後,據碼頭經理祁橋三辨認,說有點像貴府二小姐。我們想請祁老爺走一趟確認是與不是,若是也該早日讓苦主落葉歸根;若不是,我們也好另尋線索。”
屍體!祁玫的心猛烈跳動起來。難道自己昨夜的夢和今早娘的奇遇都應驗了?她微微出神,半天沒有做聲。
“祁大小姐?祁老爺他……”見她沒有回話,年輕的警士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爹隨後就來。”她想了想,害怕爹受不了這個打擊,覺得自己該一力扛起事情,改口問道,“我跟你們去辨認行嗎?”
“玫玫,退下。”還不待警士回答,祁老爺人未到聲先到,“警官有什麽事跟我說。”
祁老爺已然穿戴齊整,由碧春攙扶出來,祁玫忙同母親一起把爹扶著坐好。
“爹!”祁玫驚呼一聲,不過短短數十天,爹怎麽蒼老虛弱如斯?他經了什麽難事?祁玫越想越心疼。
警士把帶來的文書交給祁老爺,把前番話又說了一遍。
不待對方說完,祁老爺的手不住顫抖:“小瑛她、小瑛她……”
他如山傾倒歪斜,再也撐不住身子,碧春和祁玫覺得有股摧枯拉朽之力,自己和母親強行扶不住,祁老
爺從椅子往地上滑去……
“老爺!”
“爹!”
祁老爺將著一口氣勉強睜眼,眼前傳來女人們模模糊糊的麵孔,他蠕動嘴唇想說點什麽,眼簾再也無力地耷拉下來。
碧春著了慌,祁玫倒吸幾口涼氣。祁玫吩咐管家來,派人找醫生的找醫生,抬人的抬人,就近把祁老爺安放在裏間床上。一應事定,又不忘叮囑碧春多加看顧,要人嚴守消息,絕不能傳到奶奶和三娘、四娘那裏去。自己則隨警士同去警察局。
碧春等著醫生,等來了他給祁老爺診斷檢查。
“祁先生血壓太高,我給他注射了藥物。以後必須口服降壓藥,就會慢慢控製的。注意讓他臥床休息,不能再有任何刺激了。”醫生看了診用過藥,祁老爺緩和過來,碧春謝過,讓管家送醫生上了汽車。
做完這一切,她剛剛坐下透口氣。一番折騰,自己的心跟著七上八下,累得承受不住。
門響了。祁玫垂頭喪氣進房來。
碧春讀了她麵上神情,心下已猜到結局,道:“真的是你瑛妹妹?”
她悲傷地點點頭。
“真不知道她經曆過什麽,年紀輕輕怎麽投江走了絕路,我可憐的瑤春妹妹,瑛姑娘怎麽那麽傻,難道忘了她的親爹親娘?為什麽不回來!”碧春歎息著。
“她再也回不來了。她的遺體雖然經江水浸泡麵目全非,可我看得出來,生前她已是形銷骨立骨瘦如柴。我想,她不是身染沉屙就是早成了癮君子。都怪那個該死的唐明海誘騙害死了她!”祁玫咬牙切齒道,須臾內疚道,“若是我早些發現唐明海的真相就好了!”
“跟你無關。”碧春忙忙勸解,三房四房的女兒們紛紛夭折,祁玫成了祁家唯一的獨苗,她莫名恐慌。難道祁家被人下過詛咒?她沒來由地想起當年丟棄的那個嬰兒,或者真是報應?
她望著亭亭玉立的祁玫道:“玫玫,娘隻有你了。此事還是你妹妹不聽人言一意孤行。你可不能像你兩個妹妹,折在感情上。無論你和周慕青的感情是好或是壞,記著,你還有娘還有你爹,還有你奶奶一眾親人,千萬不要做傻事!”
她擔憂恐懼的眼眸直入祁玫的心裏。
“娘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如此選擇的。”祁玫點頭,沉重的責任感往她身上壓去。眼下爹生病,瑛妹妹的事情總歸瞞不住奶奶和兩位姨娘,她越想越無解。
這時瑤春哭天搶地踉踉蹌蹌地進來屋裏。
碧春捏了捏就要皺在一起的眉心,難哪!可瑤春的第一句就差點讓碧春魂飛魄散,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我的小瑛是不是出事了?”到底母女連心,有感應一般,瑤春拋出的問題把碧春難住了。
“你不跟我說實話我也知道,一定是!”瑤春凶狠地逼問,而後泄氣下來,喃喃道,“你不用瞞我,我受的住。”
“是的,三娘。”一旁祁玫想了想,拿了認屍文書遞給瑤春。後者看罷,掩麵痛哭。她極度傷痛,癱倒在地不能起身:“小瑛,小瑛……”
瑤春所有的氣力都在此時消耗殆盡,就如同穿一個深不見底的隧道,出口的光亮瞬時熄滅,獨留她在黑暗裏起伏沉淪。
她不明白,女兒去追逐愛情,賭一把卻賭成如此嚴重不可挽回的後果。這一刻她太後悔當初給小瑛講那《鶯鶯傳》、《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之類浪漫故事,讓小瑛沒有想清楚這些故事中的男主是怎樣糊塗的負心漢,讓她沒有擦亮雙眼找到真正的良人,讓她成為這些故事裏的女主一樣隻問情癡不辨是非,落得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境地。
對於瑤春而言,這個代價實在太沉重,她沉浸在悲痛中,除了悲痛她感覺不到任何情緒,感知不到任何外界信息。碧春扶她起身,她推掉她的手,獨個兒趔趄地離開了。
當她站在荷塘邊吹著涼風,真如祁瑛孤獨地在江邊徘徊一般,她頓時讀懂女兒的無助絕望,不配擁有明天的感覺。
她輕輕憑空甩起“水袖”,咿咿呀呀地舞了一段。
她淒涼的吟唱令翠微居的碧春聽來格外心驚,她正要派管家去采苓院探望。
瑤春輕盈地一跳,感覺自己像鳥兒一樣輕快飛悅起來,心裏隻有最後的念頭:“小瑛,娘來陪你了!”
皓月當空,這是一個堪比八月十五的明月輪。祁家冷月淒清的荷塘,隻聽“噗通”一聲悶響後一切歸於無寂,剩那水波粼粼還留著殘餘的記憶,真個冷月葬香魂,憂和怨隨著水波一圈圈蕩漾出的漣漪頃刻間消散地無影無蹤。
“不好了,二夫人。”派去探看的管家匆匆慌張地跑來。
碧春一直在翠微居等,聽到管家的話大驚失色。她原本隻當瑤春在采苓院抒發心緒,聽說她遣散院裏下人,還以為她如常任性使氣,打算明天請玉春過采苓院勸勸她。
“又怎麽了?”自祁老爺病倒,屋漏偏逢連夜雨,大事小情令她這位當家夫人心力交瘁焦頭爛額。
“三夫人投塘自盡了。”
“什麽!”碧春的身子發緊發冷,大概窗子沒關好哪裏透風,衣服還是穿得少了,她拍著桌子吼道,“還不快去救人哪!讓人趕緊撈!”
碧春心急,這才是摁住葫蘆起了瓢,恰才疏漏了:“對了,老爺知道了麽?”
“這動靜這麽大,這會兒也怕是知曉了。”管家回了一句話,就趕緊布置人手去了。
碧春加了件大衣,立即往祁老爺睡著的房間去。
果不其然,他已經知道了。祁老爺連聞噩耗,他已經沒有眼淚了,他斜靠著墊子,不住地唉聲歎氣。今天才知,原來難過到痛徹心扉是一種潛移默化無聲的痛,是拿著一柄鏽鈍的鋸子在心上來來回回拉扯,想起記起就會在內心裏滴血。
“當初我也是太慣著瑤春小瑛。明知瑤春愛拈酸使醋,還是盡力滿足她。小瑛更是任性調皮不知深淺,也沒好好教育她。小瑛從小怕黑,瑤春代我好好去陪陪她,也好。”祁老爺語氣很輕,像回憶更像自語。他這時一邊說著,一邊落淚。
碧春還是第一次見他流淚。上次白發人送黑發人,送的是三小姐祁珊,他也沒有如此感傷,她驀然覺得他真的老了,多了老人心性,更善感起來。
祁玫回周公館時都提不起精神,坐在車上她一陣陣地恍惚,這才距離梨園閣聽戲過了多久?人麵不知何處去,祁家三姝,凋零殘落,唯己而已,不得不引她惆悵傷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