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老饕
偌大的河湖機場裏,觸目可及的隻有那輛靜靜停泊著等著自己的軍綠色飛機,上麵塗刷著數字和徽章。聽著軍機的噪聲,陸少爺內心暗暗驚訝,但時間沒給她驚訝的機會,情勢更不允許陸少爺流露從沒見過世麵的模樣。她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想起承諾,索性定下心,一言不發地跟著拎行李的隨從踏上通往軍機的登機口。
張司令已在機場裏等待著,陸少爺邁著慣常大大咧咧的步伐,走到張司令麵前,張司令伸出手來,要和他握手。
陸少爺並不願意,扭頭用自己含在嗓子裏的聲音哼了一聲,錯開了張司令的身子,跟著隨從登進軍機裏。
張司令並沒有因為陸少爺的態度而惱怒,縱橫溝壑的麵龐裏綻放出花一般的笑容。
“請陸少爺取下墨鏡。”陸少爺坐進飛機裏,有人恭恭敬敬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陸少爺捏了捏手指,微微吸了口氣。身旁的隨從提著行李在一旁坐下,道:“你這狗頭是不是活膩了找打,陸少爺的尊容豈是你們這些人隨便看的?”
“隻是核對一下,請陸少爺見諒。”那人並不死心,恭謹卻又有幾分強迫道,“請吧。”
隨從不好再推卻,望了陸少爺一眼。
陸少爺猶豫了一瞬,心中盤算著,快速地摘下墨鏡,此刻隨從站起身子,似乎好像去拿什麽東西,把窗戶的光遮了一半,然而他好像記起什麽重新坐下來,陸少爺迅速戴上了墨鏡,回複了她威嚴的態度。
“好,沒事了。祝陸少爺一路順風。”那人終於放下心來,從飛機上快步下來,同一邊站著的張司令匯報著什麽。張司令抑製不住大笑起來。
護衛隊的人在機場外猶豫不決,有人問隊長要不要前往匯報。
“你是不是蠢,陸少爺都平安上了飛機,還去找沒趣幹什麽。江城站那波搞暗殺的,你我接觸的越少越好,秘密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沉默是金!要想活命,以後你們每個人要把這件事爛死在心裏,聽見沒?”隊長喝道。
“是!”他手下的嘍囉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就在這架飛機起飛的時刻,大智口火車站裏一輛去往金陵的火車歡快地鳴著汽笛駛離了江城。
昭通商號的馮明章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沒想到當初在致和商行的美人一瞥終於夢想成真,不僅僅一瞥而已,還能得靜如親口答應,抱得美人歸。他的胖胖臉麵上鎮日的掛著笑容,連商號夥計和手下們都瞧得出他心緒大好。恨不能老板娶十次八次親才好
,老板愉悅性情和善職員也大感舒心。
老馮上了心,采買置辦再次把李家的大宅布置裝潢起來,更重要的是他在成親前夕特別定製一副匾額,把李宅原先舊匾額替換下來。望著張燈結彩的“馮宅”掛匾,薑先生拱拱手道:“馮經理,您即將雙喜臨門,小可提前向您恭賀了。賀儀奉上,不成敬意。”
“薑先生,這次你真是立了大功,你可是我馮明章的張子房和諸葛孔明哪,若不是你的籌謀,我哪有今天的成就。明日的婚宴,你可是最尊貴的貴賓,一定要來。”老馮拍了拍薑先生的肩膀,薑先生的身子不經意地扭了一下。
“承蒙馮經理器重,我當然會來。”薑先生臉上微笑,一雙笑眼餘光瞥著“馮宅”兩字久久不能挪開。
“對了,馮經理。明日的婚宴最重要的壓軸菜色,還是請五鳴園的王師傅來主理嗎?”薑先生好像想起來什麽,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眸問道。
“好好好,我正要叮囑你去請王師傅,你真是深得我心哪。”老馮又一次拍了拍薑先生的肩膀,“吃了這麽多次旁人做的,就是不如王師傅的手藝,他燉的魚湯鮮美滑膩,真是人間美味。”
再說幾句簡直要墮下涎水來,即使當初在日本品嚐道那種做魚的行家裏手也不如王師傅燒得入味。即使東洋這種做魚鮮的“大國”,真正對魚的做法卻算不得豐富,還是不如中華。
老馮從來沒與人談起過,早年自己也算有識之士,更因為傾慕孫先生踏著他的後塵邯鄲學步去了東京。隻不過不能辨別他是羨慕孫先生的異國情緣或是傾佩孫先生的人格魅力。總之青年的他來晚了一步,空懷報國之誌向,更因為彼時政治上難圓報國夢想,真正幻滅後隻能退而求其次,在東京那裏浪漫一番。
前任夫人過世之後,更從那紙醉金迷的海外都會回江城,在這裏終尋到他的人生理想。
老馮年過不惑,本來不善經營,但自他搭上三井這條線,直到這次走私錫銻礦石大賺一票一鳴驚人,同時又得能人薑先生相佐,他甚至能動用張司令的庇護,自己這才逐步走上巔峰,初次嚐從商之美妙真諦。
他送走了客人,留薑先生站在後廊水榭裏說話:“薑先生,你年紀不小了,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不能耽擱自己蹉跎人生呐。”
聽到這句話,薑先生把手裏的魚食拋向水中的錦鯉遊魚,感知到魚食落下,魚兒撲咬翻湧,把一池秋水攪得喧囂沸騰,他俯麵閑看魚兒的搶奪,波紋粼粼的水麵續續斷斷映出他深沉的麵孔。
老馮續弦,靜如離婚再醮,宴席一切從簡。本來老馮想造出一些聲勢,一來是抱得周家的美人歸確實是件值得分享的快事,二來當初周靜如嫁進李家做二少奶奶,排場亦算上本城轟轟烈烈的。
他同樣想給靜如留一個上佳印象,當他讓媒人把這些準備事項與周家商量時,靜如卻一一推拒掉,萬玲瓏有些心內不悅,靜如淡淡道:“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想再當本城的笑談。”這話聽得萬玲瓏又瞧了她一眼。
於是就隻有今天這樣一個簡樸的婚禮,老馮把新娘接出來,宴席就設在李家大宅,請的賓客也隻有熟悉的人。
老馮雖然再娶,倒是倏忽萌發了少年的心性,看著全福女客領進來的新娘,像頭次娶親的小子,興奮愉悅地搓了搓手,笑嘻嘻地望著款款而來的靜如。
行了禮,完成儀式,最後是送入洞房。
洞房裏挑了喜帕,飲過合巹酒。
靜如換下了沉重的喜服,換上輕便的旗袍,和老馮一齊出現同吃喜宴。望著典雅端莊的靜如,此刻老馮才意識到為何老夫愛娶少妻,老夫對少妻那是種含在心中醞釀著真情實意的心疼,甚至某些情形下會激起對女兒般的父愛,雖然自己的女兒遠在異國他鄉。他似乎把對女兒的憐愛全部移來夾雜在對靜如的感情裏。
周靜如落落大方地由老馮引入席間。這是何等出彩的女人,她今日的妝發服飾,全都烘托著她不同凡俗的豔麗,她如天上姣姣明月光,而老馮相形見絀,不由讓人感歎他不知哪輩子修的福分,能攀上美人垂青,明顯是癩蛤蟆吃著了天鵝肉的典範。
入席時,老馮對靜如極盡體貼,夾菜敬酒,都是自己能做不讓靜如沾手。
最後上來的那道菜是王師傅拿手的燒河豚魚。江城不比江南,河豚魚食者不多,因此價格昂貴,尤其以王師傅的手藝最為個中翹楚,請得他親自掌廚燒魚自然彰顯富貴。
這盤燒河豚魚是老馮的心頭好,也隻有主桌上這道菜色,除了有意炫耀之外,也希望周家和自己的貴客品嚐品嚐。老馮托薑先生親自去後廚看過,本次酒宴的題眼就在這盤魚上。
這一盤每餐令老馮饕餮之徒興奮不已。魚身在盤中顫顫巍巍,魚身浸潤在一層透明的熱油中,濃鬱的鮮味滿室滿溢,有人喜歡這種鮮味,有人則不以為然。
盤子輕輕放在桌上。
按慣例由王師傅親自端上來,依然按慣例該由掌廚之人用那第一口,他正欲拿起盤子旁配的筷子去
撚魚肉,滿座的人有些好奇地望著王師傅的動作。
薑先生拉了拉王師傅的衣擺,示意他等老馮示下。
老馮紅光滿麵,經薑先生提醒才發現旁人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因笑道:“我吃你老王燒的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就免了吧。”
如此一句,王師傅聞聲退下。
“來來來,靜如,嚐嚐這魚,嫩豆腐一般,吃一口賽神仙。”說著用筷子夾起魚周身的一塊肉來,放在靜如麵前的碗裏。
靜如本是興致不算高,又吃不慣這樣鮮過頭的食物,她把碗委婉推老馮麵前道:“老馮你吃吧。”
老馮雙眼放光,喉管處已經有些忍不住地上下滑動,見靜如拒絕,自己便不客氣,把碗裏那塊肉送進嘴裏。河豚肉肥嫩滑膩,入口即化,實在稱得上是人間美味。
咽下這塊,他迫不及待地卷了一大塊帶刺的魚皮送進口中,然後他緊閉嘴唇,微攏雙目,讓舌尖充分在嘴裏攪動,似乎進入了某種出神入化的境界。
意外是在緩慢中發生變化的……
麻木不知不覺向老馮爬近,先是舌頭,再是嘴唇,由臉頰上額頭上攀援,老馮是吃河豚的行家裏手,不可能不知道它是種伴著劇毒的食物,此刻他心裏才湧起死亡巨大的恐懼,難道是毒性發作?今天王師傅疏忽大意了,怎麽沒有完全把那些毒物剔除幹淨?
他已經沒有力氣思考了,眼睛開始模糊了。他不由自主往桌下滑去,拚死吃河豚,此時死神已近,沒有人在乎他能思考些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