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燈籠海,他乘月色來
舞台屏幕上循環滾動播放在座應邀賓客的生平簡曆和社會要職,我非常專注看了祝臣舟和陳靖深的部分,陳靖深畢業於中央武警學校,在仕途方麵的人來看,起點本身就很高,又年輕有為,三十八歲穩居局長之位非常的順理成章,但居心叵測的人會在背後編排他是依靠了暗箱操作,比方利用美索的財力為他打通了官場人脈,才舉薦他這個年紀就坐在這個高位上。各地的正局級幹部,一般不會低於四十歲,尤其還是在大都市的市局,人才濟濟不說,刑偵部門更是充滿了嚴峻的考驗與曆練,每走一步都是災難,生死就於眨眼之間。
很多刑警在退下來後回憶年輕時都曾說,第一次出警重案,興奮又激動,每個男人都有英雄情結,就像像每個女人都渴望自己是紅顏。然而當有過這樣經驗一次後,再聽到類似案情心裏都會抖三抖,被上級點到名字迎著頭皮衝上去,點不到的就會長舒一口氣,感謝蒼天眷顧。
像陳靖深這樣身居高位還毛遂自薦跟著下屬去一線的,幾乎寥寥無幾。
他是一個非常完美的男人,長情,忠義,睿智,沉穩。
他擁有讓女人傾倒的資本,可他狠起來又讓我覺得心寒。
他的長情建立在讓我無法觸碰的底線上,我告訴自己和一個死去的人計較太愚蠢,何況她還為他生下了女兒,她擁有他最好的時光,親眼看著他一步步趨於成熟,所向披靡無可抵擋,死人比活人最大的籌碼,就在於無法彌補任何遺憾,而遺憾衍變的愧疚,足夠使一個男人念念不忘。
祝臣舟畢業於國內頂級大學的金融管理專業,17歲進入,20歲畢業,他在學校時候反而很低調,大部分師生都隻聞其名未見其人,他像是一個神秘的傳奇,在無法觸及到的國度精彩佇立。
所有人熟識祝臣舟是在他畢業演講上,他說:我沒有選擇出國發展,不僅因為我的家人在這裏,更因為我對國內的商業界還不曾完全失望。希望未來某一天會有奇跡向我證明,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事實證明祝臣舟真的很有遠見,他十年前便將目光投向了國內還比較萎靡、波及不夠寬廣的遊戲和建築領域,在他之後所有冒出頭的企業都變成了效仿。
我有些驚訝看著和我一座之隔的祝臣舟,他的老氣橫秋原來從學生時代就已經顯露,這不是他因為地位而故意執拗拿喬,他原本就是這麽一個男人。他的狼子野心,他的桀驁不馴,這十年之間早已是司馬昭之心。
為了防止被誤會和猜忌,招致不必要的麻煩,我看了他大約兩秒鍾,便飛速挪開了目光,我收回視線剛剛坐穩,就聽到這邊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些倉促,接著一道略微寬大的黑影覆蓋下來,“哎呀抱歉抱歉,臨時出了點事情,顧著我太太那邊,來晚了,還請祝總和陳總包涵見諒。”
我抬頭看他,是一個身材發福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斯文和藹,隻是眼鏡片後藏匿的小眼睛卻迸射出甚為精明的亮光。
商澤宿一邊說著一邊落座在我和祝臣舟之間,他太太並沒有跟隨,大約在宴會現場忙碌,隻有他自己過來。沒有誰發現一個古怪,隻有我察覺到,祝臣舟似乎早就知道商澤宿會獨身過來,他作為主板方全權負責安排現場一切項目,就算他不著手做,也會統籌過目,貴賓座位竟沒有安排商太太的,這是否意味著祝臣舟在此之前就和商澤宿接觸過,他們不是敵對關係嗎,商澤宿和陳靖深才是商場上的同盟。
我深吸一口氣,我能看出來,陳靖深那樣縝密的心思也一定能夠察覺,我並不需要提醒他什麽,學會在男人戰場上裝傻的女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女人。對於頗為自負的他,他未必喜歡你的過分機靈。
不過我愈發覺得這個漩渦撲朔迷離無比複雜,外人怎樣聰慧細膩,都看不透這隨心所欲變幻莫測的局勢。
商澤宿落座後,陳靖深笑著說,“商總沒有來晚,時間掌握得剛剛好。今天商太太的生日,就算真的晚了也情有可原。”
“那怎麽好,這不是顯得我太過傲慢。”
“無心之失可以被原諒。”
祝臣舟在陳靖深這句話落下後,有些嘲諷的笑了一聲,“無心之失可以被原諒嗎,一時衝動殺了人犯了法,他也不是有心的,那麽就可以逃脫法律的製裁,這樣說來陳局到底經手了多少冤假錯案?”
陳靖深臉色略微僵了一下,很快便恢複平靜,“人心不同,有的軟弱有的剛硬,前者願意多給別人一份機會,後者以剝削淩駕他人為樂趣,當然道不同不相為謀。”
祝臣舟冷冷一笑,沒有再出聲。
坐在我旁邊的商澤宿左右看了看,察覺到了一點不正常的氣氛,他很機敏岔開了話題,而是從我下手說,“陳太太花容月貌,剛剛我一進來便看到了這邊豔光四射。”
我非常禮貌說,“女人要經曆過歲月打磨才有味道,否則棱角太銳利,失去一份平和,就像男人要沉澱才能散發魅力,否則毛毛躁躁難成大器,這一點來看,商總和夫人天作之合。難怪結婚二十多年還能這樣相敬如賓。”
他眼睛微微一亮,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一向內斂寡言的陳總竟喜歡能說會道的女人,真是冤有頭債有主,不服緣分可不行。”
陳靖深笑著看了我一眼,語氣無奈說,“也會經常惹我生氣,她還年輕,難免偶爾任性。”
商澤宿將手臂從我身前伸過來,他非常熟絡的拍了拍陳靖深的腿部,帶著幾分玩笑說,“這才是夫妻情趣啊。男人幾個不喜歡?”
陳靖深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商總不要取笑,我這方麵很讓太太委屈,情趣我可不懂。”
商澤宿哈哈大笑,“這樣私密你不願玩笑我明白,但可不能把自己說得那麽糟。這邊人多口雜,傳出去陳大局長可沒了麵子。”
我覺得他們中間隔著我好像很不方便,我主動站起來和陳靖深交換了位置,讓他挨著商澤宿,這樣也距離祝臣舟更遠了些,我覺得他身上的壓迫感太強烈,方圓十米之內都能被波及,他手中有我的絲巾,還攥著我兩個欠他的人情,我覺得這樣的男人做自己的債主,是一件尤為恐怖的事,你永遠猜不透他下一步要怎樣折磨為難你。
在商澤宿和陳靖深說話時,有一名現場督導彎腰走過來蹲在祝臣舟麵前,小聲說了句什麽,他臉色有點嚴肅和凝重,吩咐督導下去後,他對這邊說了聲“我先失陪”,便站起身來。
黃卿立刻挽住他手臂,非常殷勤,從我的角度恰好看到祝臣舟微微不悅的蹙眉,有些厭煩她的不識趣,但礙於人多,他沒有發難和責備。兩個人沿著鋪了紅毯的台階往門口的方向走,商澤宿目光深沉凝視祝臣舟的背影,他緩緩開口說,“商業界是時代變革最大的受益者,同樣也飽受危機和風波的侵害,順勢而昌是聰明人很好的選擇。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遠見預測到誰會成為那個勢。一旦預見到了,強強聯合不是更加穩妥。”
陳靖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空蕩的門口,“商總睿智,是揣測到了勢的所在嗎。”
商澤宿哈哈大笑,非常親昵得拍了拍陳靖深的肩膀,“商場格局多變,誰也不能坐吃老本,巨文實力這幾年在祝臣舟的經營管理下,許多決策和項目投資得非常成功,按照目前情況來看,你們二人在這邊平分秋色的時間已經不多,你顧著市局的事務,對待美索很多方麵管轄不到,一點紕漏就有可能造成來日大事故的導火索,巨文的口碑大有超越你我的勢頭,韜光養晦對咱們沒有壞處啊。”
陳靖深掃了一眼商澤宿搭在他肩頭的手,他不動聲色動了一下身體,將他的手放空,商澤宿臉上笑意一僵,訕訕的收了回去。
陳靖深端起麵前桌上放置的茶盞,用杯蓋在浮麵輕輕刮掃著,他舌尖微微一抵,吐出四個字來,“韜光養晦。”
他嗤笑了一聲,“商總慢慢韜養吧。祝臣舟為人我很清楚,他的眼中沒有同盟,隻有利益,任何能為他帶來利益的人,都是他的墊腳石踩踏板,美索和巨文前不久的確要合作,但之所以耽擱下來,是我這方麵的問題。承蒙商界人士的抬愛,都清楚我陳靖深的眼力勉強可以,我會當放掉的機會,一定有它的潛在風險,隻要是收益都會伴隨風險,可有的風險我們能掌控,有的隻能任由它欺壓,我不做任何使自己處於下風的決策。
他說完後將茶盞放回去,學著商澤宿的動作同樣拍了拍他肩膀,“商總盡情韜光養晦,我願樂見其成。”
商澤宿的臉色便徹底僵住。
拍賣儀式開始後,祝臣舟在四名身材格外高挑的禮儀小姐帶領下步入高台,他站穩後並沒有鞠躬,僅僅是朝底下所有賓客點到為止的頷首,便開腔致辭,這樣傲慢的姿態我以為會引發大部分政商界人士的不滿與唏噓,但出乎意料博得了大家掌聲,我回頭看過去,每個人臉上都是坦然接受,似乎對那樣無禮桀驁的祝臣舟習以為常。
權勢與名利,有遠見的人都會選擇前者,就像陳靖深與祝臣舟,他們非常善於利用後者鋪墊前者,並且在不露痕跡內駕馭人心。當權勢到達了一定地位,就可以被這個社會最大限度的容忍與接納,哪怕稍微過分了,隻要你懂得運作,一樣可以反敗為勝無限光明,而名利總有止境和它被法律道德規範的狹隘。權勢是名利的母親,名利是權勢的附屬。
代表致辭一直持續到將近尾聲,黃卿都不知所蹤,大約由於過分活躍被祝臣舟打發走了,陳靖深作為壓軸的政界代表上台發言後,我已經徹底煩悶,距離正式的拍賣會還有一段時間,我看到不少女眷詢問食物區在哪裏,得到禮儀回答後都三兩成群的走了出去。陳靖深坐在我旁邊與其他男賓在交談政商格局和本城走向,內容極其晦澀深奧,我不算意一竅不通,但也是聽得懵懵懂懂,更加喪失了興趣,剩下為數不多的女伴我哪個也不認識,她們也無意和我交談,我本來想和陳靖深打個招呼出去透透氣,可他正聊得盡興,我不便打斷,索性直接起身溜著邊兒離開了大廳。
我走到外麵走廊上,攔住了一個推著餐車的男服務生,我問他這個酒店裏有什麽設施或者景致嗎,他想了一下,給我指了東南方向,“晚上七點那邊有燈籠街,一直維持到午夜十二點才會滅。”他又指了指西北方向,“從樓梯下去,有一個非常龐大的魚池,裏麵全部是各個國家各個地區最漂亮品種最名貴的魚,我們老板喜歡收藏活物,比如變色龍金魚和蛇,許多來這裏用餐開會的人都會去看看。但看那些魚您要小心,千萬不要喂它們吃食,都有專人喂養。也不要把手深入進池潭,有一塊黑色的魚食人肉。”
我嚇了一跳,攏了攏裙子外罩著的披肩,忽然覺得脊背發寒,我朝他道了謝,根本沒有興致去看食人魚,便去了他指給我的第一個地方。
燈籠街。
我早就聽說過,這邊海城有一條令人窒息的街道,非常長,又極其狹窄,每天隻有五個小時存在,這五個小時內萬千風情,其餘時間一片頹敗。
我小心翼翼循著路走出後門時,已經完全看不到人煙,僻靜得隻剩下風聲,還有遠處一片璀璨的火海。
我適應了那刺目的光線好一會兒,才走了過去,成百上千盞燈籠掛在兩排籬笆牆上,不同顏色不同形狀,安安靜靜待人采擷。
燈籠與燈籠之間是一團團錦簇的臘梅,含苞待放或並蒂盛開。前幾天海城下了好大一場雪,上麵還有不曾融化的白霜,細碎的勾掛著花瓣,紅白相間非常好看。
我剛走過去要摘一朵卡在頭發上,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團逐漸靠近的影子,像是一個男人,我轉過身去看,我以為是陳靖深來找我或者某個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誤入這裏,但都不是,而是祝臣舟。
他身上隻有一件白色襯衣,在月色下看上去格外單薄,兩隻袖口挽上去,露出精壯的半截手臂,他朝我一步步緩慢靠近,眼神似乎在看著我,又仿佛在看著我身後一片燃燒的火海。
狹窄的燈籠街容納不了兩個並排的人,於是我們前後交錯,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在夜風內吹散彌漫,清幽月光從墨碧色的天海垂下,灑了一地潔白似玉的銀霜,他從時光深處走來,背後拖著蔓延到這條路盡頭的無數燈籠,一盞盞隨風拂動,光影交錯將他陷入其中。
燈籠似海,濃密得透不過氣,他挺拔的身姿溫和到波瀾不驚,卻又涼薄至驚心動魄。
他走到我麵前看了看我落在梅花上的手,他說,“碧梅好看,可惜海城沒有,要到最冷的北方。”
他說完伸出手臂,溫熱掌心扣在我手背上,指尖靈巧的滑進去,摘下了我看中的那朵紅梅,他忽然朝我靠近,在我驚詫失語的片刻,為我戴在了頭發上。
細長發絲勾住他手指,他很輕柔的撥弄開,笑著看了看我說,“還可以。”
我沒有說話,隻是冷冷盯了他一會兒,然後將那朵紅梅直接從頭發上擼下,隨手扔在地上,毫無留戀。
祝臣舟並沒有惱怒,他淡笑著看那慘遭拋棄的梅花,對我說,“女人倔強起來,是很有味道。”
我朝遠一點的位置挪了幾步,和他保持開距離。這裏的燈籠實在太美,包住蠟燭的燈罩糊著的是江浙一帶最有名的刺繡剪紙,產地正是我的家鄉。幼年時春花秋月天海相接,村裏婦女捧著竹簍坐在湖畔,一邊繡著花樣,一邊等著未歸的男人。
我徒生起許多親切感,可燈籠掛得太高,我雖然不算矮,但想要觸摸到也有些距離,我伸直手臂在原地一遍又一遍跳著,每一次剛要摸到燈籠下的短穗兒,身體就墜落下去,很快我臉上就滲出了一層薄汗。
祝臣舟不知何時繞到了我身後,在我用力踮腳勾那盞懸掛最矮的燈籠時,他毫無征兆的將我攔腰抱起,我在一瞬間升高了許多,但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我尖叫一聲僵直了身體,動也不敢動,他呼出的熱氣透過禮服滲入我脊背的皮膚內,濕熱滾燙,引發我一陣顫栗。
“你幹什麽?放我下來。”
祝臣舟抱著我一點也不吃力,他朝著和我近在咫尺的藍色燈籠揚起下巴,“拿下來。”
我蹙著眉頭不動,臉色很凶悍,他仰麵瞧了我一會兒,忽然被逗得大笑出聲,“你以為我願意抱你?快點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