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渾身無力坐在床上,崔婕和蘇玫抱著我嚎啕大哭,隻有我非常冷靜,越過她們頭頂看那扇鋪滿陽光的窗子,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看到了陳靖深,他的臉起初非常模糊,隻有一個淺淺輪廓,逐漸在我貪婪的視線內越來越清晰,我真想看看他啊,我度過了這一生如何煎熬的幾十個小時,失去陳靖深的沈箏,早已是行屍走肉。
我盯著他懸浮在半空中的臉,我張開嘴要呼喚他,可我發不出聲音,我焦急而恐慌,眼睜睜看著他距離我越來越遠,他麵帶微笑,穿著一身潔白的長袍,他頭發忽然間長得很長,他眼神溫柔似水。我朝他伸出雙手,我說你帶我走,對不起,是我錯了。
他笑得猶如月光,“沈箏,那個地方隻有我能去,你去不了。”
我跌跌撞撞滾下床,崔婕和蘇玫的驚叫聲在我耳畔此起彼伏炸開,我並沒有理會,我目光死死盯住攀在窗口的陳靖深,我很怕自己錯開眼睛後他便不見了,我不知道又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盼來他入夢。
我伸出手朝著他的位置哭泣大喊,“帶我走,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諒我,我隻求求你帶我走…我活不下去。”
陳靖深垂眸看著狼狽趴在地上的我,他笑著說,“你怎麽會活不下去。”
他的臉在說完這句話後忽然變得猙獰而血腥,他眉心間一顆巨大的血窟窿在往外噴濺血柱,他非常痛苦的捂住傷口,臉色蒼白恐怖,我嚇得連連後退,後腦磕在床畔,崔婕將我整個身體抱住禁錮在懷裏,她朝外大聲喊著大夫,然後大批醫護人員從外麵闖入,將我抬起壓在床上,強行為我注射鎮定劑,我不知過去多久,我滿頭大汗終於在疲憊透支的劇烈感受中安靜下來。
崔婕整個人非常氣憤,她一把扯住劉隻衣領,將他戴在頭頂的警帽掀翻,她怒吼說,“你們這些男人,自視清高過分,容忍不了女人一點錯誤,瞧不起沈箏就直說,何必娶了之後又把人折磨成這副樣子。陳靖深對她好我不否認,可這份好如果不平等,也不值得誰稱頌,他犧牲了,憑什麽讓沈箏受責難,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麽,為什麽她一直念叨著對不起?她沒有對不起你們任何人!”
劉隻並不明白崔婕在說什麽,他也不太願意和女人計較對峙,他一隻手握住她手腕,腳下沉穩後退著,並示意那些刑警不要靠近,我在崔婕爭吵得不可開交時對她說,“是我對不起他,該死的人是我。我犯了天下女人最惡心的錯,靖深死也沒有原諒我。”
我說完這句話後便閉上眼睛,再不理會任何人。
海城二月底又下了一場大雪,從淩晨開始,到當日中午,十幾個小時晝夜未停,愈下愈大。
陳靖深的葬禮在市中心最大的經濟會議廳舉辦,幾乎海城一半市民都趕來吊唁,到處肅穆蒼白,兩色菊花漫天齊飛。
我被兩隊刑警護送到議廳門口,我穿著一身孝服,白色頭花綁住我長發,我蒼白的臉色幾乎和這樣背景融為一體,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哭,你的眼淚會成為牽絆陳靖深靈魂的束縛,我說我要笑,笑得越燦爛越好,就像在那條銀杏林路上,我挽著他手臂,我們共同係一條灰色圍巾,就笑得那麽無邪最好。
陳靖深生前最愛我笑,他多忙啊,天天徘徊在生死邊緣,我設想過無數次他犧牲的場景,我也想過他走了我要怎麽活,可這一天真的來了,我所有求生力量都被抽離,我朝著靈堂正中他的遺像走去,這一張他照得最好看,他那時說,我要洗一張黑白的,倘若某一天我忽然出了事,連一張像樣照片都拿不出來,我怎麽把最後一程活得坦坦蕩蕩。
我埋怨他胡說八道咒自己,我第一次在他麵前沉下臉一言不發,他第一次從背後抱住我輕聲哄,他說好了,我不提了,你不願意聽的話我都不說。
我覺得死亡還很遙遠,他才不惑之年,我們有漫長的歲月寂靜度過,歡好相伴,他是我的天,我是他的水,他為我遮風擋雨,我為他撫平傷痛,可最後他成為了我人生中最大的濫災,我是他三十八年最不堪的傷痛。
我哇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出來,陳靖深在看我笑啊,那眼神多熟悉,多生動,多深情,可這世上再不會有了,都終結在這一天,他會化作一把灰塵,揚起流逝於龐大世間,留我踽踽獨行,終生悔恨。
我跪在地上,冰涼的地麵狠狠撞擊我膝蓋,我疼得眼前一花,耳畔響著悲戚的哭聲,熟悉的人陌生的人臉上全是淚痕,白幡紙錢隨風飄蕩,哀樂像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永不停息的沉吟,往我心上割了一下又一下。
我是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我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寡婦。
從地獄到天堂,從天堂淪為地獄。
我跪坐在靈堂一側的火盆後,往火中一把把丟入紙錢和陳靖深生前的相片,我擇出了我們兩人為數不多的合照,我不敢燒,我怕他不願看到我,我所有的背叛和肮髒,都留在這個陽世吧,我無顏追去陰間。
市局派出了所有領導來吊唁陳靖深,崔部長是最後匆匆趕來,他在城外接管了一個案子,正在私密進行,原本是不能回來的,可他還是不顧非議請了假,來送陳靖深最後一程。
他上完香拜祭後來到我麵前,一連悲痛和惋惜握住我手說,“小沈,節哀。小陳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刑警,也是一名讓很多同僚都慚愧的出色官員,這十幾年我親眼看著他怎樣一步步做出成績,成為海城百姓信任的公仆,成為全國刑偵方麵的標杆,他是具有裏程碑意義的公安英雄,他死於社會黑暗勢力的作亂,歸根究底,他做出的成績太大,波及範圍太廣,殃及群體太深,是他的剛正不阿兩袖清風害了他,可我們敬佩這樣的人。他犧牲這一點我們一定追查到底,讓他瞑目,也給你一個交代。”
我滿麵淚痕彎腰向崔部長磕頭還禮,正在這時,喪葬司儀忽然在靈堂正中用話筒說,“巨文集團祝總親臨吊唁,請上三炷香,稍後陳夫人還禮。”
我頭抵在冰涼的磚石上,整個人都僵硬住,我睜開眼睛,淚霧朦朧瞬間滿是清明,我置在身前的雙手一點點捏緊,我在鴉雀無聲中將臉龐抬起,死死盯住門口進入的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