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下跪
閔寶淶從樓上下來,身後跟著那兩名屬下,他一眼看到站在水晶玻璃隔斷前麵的朱醫生,他笑了笑說,“路上堵車嗎,這麽久才過來。”
朱醫生下意識看了看坐在沙發上氣定神閑飲茶的祝臣舟,似乎拿不準該怎麽回答最巧妙無破綻,但祝臣舟並沒有看他,反而故意將側臉也別開,隻給他一個後腦。
許是害怕被閔寶淶察覺,朱醫生得不到答複立刻收回目光自己說,“接到您電話時,我正巧在一個朋友家做客,吃過飯便立刻回家拿東西趕來,沒想到還是耽擱這麽久,請您原諒。”
閔寶淶擺擺手說,“不礙事,我隻是詢問關心一下,以為你遇到什麽麻煩,來早一點晚一點都無妨。”
閔寶淶步下最後一級台階,朝沙發走去,坐在祝臣舟對麵,背對著電視方向。那兩名下屬對他們兩人說了告辭,然後拿著自己公文包迅速離開了閔宅。
來的蹊蹺,走的也有趣。
好像就為了牽絆住閔寶淶,並沒有任何重要性。
客廳內隻剩下我們四個人後,閔寶淶靠住軟背點了一根煙,他似笑非笑對祝臣舟說,“你還沒有走。”
祝臣舟說,“沒重要的事不敢上去打擾嶽父,可不打招呼就悄無聲息離開,又不符合禮節,所以我一直在等您。”
閔寶淶伸出舌尖吐了一口煙霧,“是這樣嗎。”
他眯眼笑,笑意非常冷,“還是因為不放心其他事。”
祝臣舟臉色沒有任何變化,隻是眼底帶了一絲驚詫和不解,他語氣略高說,“嶽父指的其他事是什麽,我不懂,還請您明示。”
閔寶淶一隻手夾著煙,另外一隻手在沙發扶手上輕輕跳躍敲擊,他並沒有真的明示什麽,隻是忽然笑出來,笑得非常大聲,聽上去竟令人隱約有脊背發寒的感覺,祝臣舟也陪他一起大笑出聲,兩個人笑聲此起彼伏,我頭皮一陣陣發麻。
他們笑了足有半分鍾,終於緩慢止息,閔寶淶側頭對我說,“感覺怎麽樣,吐得厲害嗎。”
他忽然將話鋒轉向我,我本還沉浸在自己空白中,被他突如其來的關切嚇了一跳,我有些僵硬搖頭微笑說,“不嚴重,偶爾才會吐。”
我說完為了表現我的慈愛,還特意用手覆蓋住小腹,滿臉柔情蜜意,“不過一個多月而已,還沒那麽大反應,不知道兩三個月時候他會怎樣淘氣折騰我。”
閔寶淶盯著我還平坦的腹部不知想什麽,而我捕捉到朱醫生在聽我說一個多月時瞬間尷尬和凝重的臉色,我覺得我陷入一個特別恐怖的僵局內,所有人都各懷鬼胎,外表看上去如同一具木乃伊,冷漠無情,硬梆梆的,沒有一絲暖意。
閔寶淶看了半響後,他指尖的煙燃盡,燙了皮膚一下,他這才回過神來,殘存在口中的濃烈煙霧使他忍不住嗆咳了兩聲,我立刻伸手為他拍打後背順氣,他說沒事將我拂開,然後對始終等候在一側的朱醫生說,“為沈小姐檢查一下身體,仔細些。”
朱醫生臉色非常不自然,不過閔寶淶看不出,他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我大約也是因為心虛作祟,我甚至不敢抬眼看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臉,總覺得自己非常滑稽,故作聰明的偽裝著別人都洞悉過的東西。
朱醫生擺弄著巨大藥箱內的折疊儀器,這些我都沒在醫院見過,似乎是歐洲進口,非常複雜的安裝方式,他擺弄了許久,閔寶淶始終耐心等待,他臉色也不是很輕鬆自然,透著一分對於真相的渴求以及畏懼,隻有祝臣舟像沒事人一般非常悠閑觀看朱醫生的操作流程,還興致勃勃,到一些安插按鈕開關的程序,他會詢問一聲,朱醫生便耐心解答,他笑著說,“小時候夢想就是做醫生,做婦產科醫生,迎接新生命功德無量。”
朱醫生很好奇問,“為什麽是婦產科醫生?”
祝臣舟笑得非常邪肆,“自然是為了看不穿衣服的女人。”
他說完自己哈哈大笑,朱醫生醒悟過來他話中深意後也忍不住笑出聲,氣氛終於不再像剛才那樣冷靜寡淡得令人窒息,我鬆了鬆自己緊握不知多久的手,掌心全部是濕汗,粘乎乎貼在每一條紋路上,包括我額頭,濕得一塌糊塗,若不是我頭發濃密,根本遮不住,很有可能被始終專注打量我的閔寶淶發現我心虛和失態。
朱醫生將一切準備就緒後,便讓我平躺在軟榻上,我按照他吩咐解開衣扣,他抹了一點酒精和藥油在我腹部,非常潤滑,並且有些奇怪的中藥味道,然後將儀器塞進我身體,緊緊夾住我皮肉,他的診斷方式和醫院有些不同,更加複雜和痛苦,這個過程中我始終雙眼緊閉,根本不敢看那些尖銳冰涼的東西怎樣在我裸/露的身體上興風作浪,時間過去很久,蹲在我麵前的朱醫生終於將我皮膚上所有夾子都取掉,他站起身從耳朵裏抽出聽診器,對坐在我腳下一言不發的閔寶淶說,“閔總,檢查完畢。”
我聽到他這樣說立刻睜開眼從沙發上坐起來,我一邊背對他們將自己紐扣係好,一邊豎起耳朵等待結果,他的答案便代表祝臣舟剛才叫他出去單獨談話是否和我有關,又是否有效。
閔寶淶像是在做一個多麽艱難的決定,他咬著後槽牙,兩頰輪廓深陷,繃得僵硬不堪。
沒有人比他此時更矛盾糾結,他根本無法預料等待自己的結果是什麽,一旦這個孩子月份對不上,他就成為巨大的笑柄,被一個年輕他四十歲的女孩耍得團團轉,還為了野種不惜與自己親女兒反目,並且是戴了他女婿的綠帽子,對於閔寶淶這樣不可一世的男人,這將是無法抹殺與釋懷的奇恥大辱。
可該來的終究會來,怎樣逃避和畏懼也無濟於事,沿途風景是美是醜,讓人流連忘返抑或痛苦不堪,都不可能停留一輩子,人終歸要迎來自己的大結局,閔寶淶抿住嘴唇深深吐出一口,閉著眼睛聲音極小說,“孩子多久了。”
朱醫生餘光往祝臣舟那裏不動聲色的瞟了瞟,他並未猶豫,便格外幹脆回答,“一個多月,差不多在六周。”
閔寶淶才閉上的眼睛倏地一下睜開,他死死捏住扶手上的遮布,整個身體都抬起來,“多久?”
朱醫生再一次肯定重複說,“一個多月。”
閔寶淶徹底呆住,他臉上表情在短短幾秒鍾內便經曆了從地獄到天堂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變幻,我大腦一片空白,尤其在朱醫生第一次開口說話時,我幾乎停了心跳,隻差一丁點便暈厥過去,當他說出一個月時,我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這樣的生死險境,我有生之年都不想再經曆第二次。
而笑容像是發芽一般從閔寶淶臉上急不可耐的躥出,他不可置信又滿眼欣喜,張了半天嘴卻擠不出一個字來,他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整個人都處在癲狂和顫抖中。
他忽然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陣風般圍著茶幾繞圈,嘴裏念念有詞,不停在說,一個多月,一個多月。
祝臣舟完全無視閔寶來的癲狂和喜悅,他十分冷靜坐在那裏為自己續茶,差不多已經喝下大半壺,他對這個結果意料之中,當然不會有絲毫對於朱醫生改口的驚訝。可以這麽說,從朱醫生踏進這扇門到閔寶淶觀看檢查的全過程,都在他掌控之中,他早已料到閔寶淶會請他最信任的大夫為我檢查,更料到我會走投無路向他求救,所以即使他同樣對於結果充滿不安穩,也穩如泰山等我主動開口,這樣我便欠了他一個巨大人情,出於我對孩子的不舍和利用,以及我對他的感激與愧疚,我都會真心實意為他孕育這個骨肉。
我再一次落在祝臣舟的規劃內,他早已清清楚楚部署好每一步,他掌控所有人掌控一切最危險的局勢最大籌碼便是他的冷靜和城府,而即便英武如閔寶淶自持如我,也一樣會失態,唯獨祝臣舟,永遠不會,這便注定他可以玩弄所有對手。
所幸我另辟蹊徑,沒有一味和他對抗到底,而是將複仇與奪取美索的目標從直路改為彎路,雖然要耗費更多精力和青春,但至少我可以駕馭可以統籌,因為這條彎路上祝臣舟並不算我的敵人,甚至在這個孩子牽絆下,他成為了我的盟友。
我從沒有任何一刻比此時更希望,孩子平安,他的確是我的籌碼我的優勢,很明顯祝臣舟非常在乎這個孩子,更勝於閔丞紋腹中他名正言順的骨肉。
我正在這邊失神,我蒼白空洞的注視下,忽然停下腳步不再暴走的閔寶淶一把握住我的手,直接跪倒在我麵前,滿目殷切與感動望著我,我被他這個動作嚇得臉色慘白,我反應過來後立刻伸手拉他起來,外人還在場,他這樣算什麽,傳出去我非得背負千載罵名不可,哪有他這樣年紀和身份的人對我下跪,傳到閔丞紋耳朵裏這不是恨我不死嗎。
可我拉扯半天閔寶淶也不起身,他看著我竟然眼泛淚光,那樣濕潤渾濁的瞳孔,讓我也很不是滋味。
“沈箏,男孩女孩都無所謂,我並沒有多麽在乎,我是渴望一個兒子傳宗接代,可如果我命中沒有這個福氣,我也不會強求,隻要他是我的骨肉,怎樣都好,可現在我知道他確確實實是。從今以後不管有誰再質疑你侮辱你,哪怕是丞紋,我也不會姑息縱容,我再也不會懷疑你,永遠不會。”
閔寶淶一邊說一邊握住我的手去擦拭他臉上淚水,他說到動情處喉嚨哽咽住,發出嗚嗚的聲音,我實在受不了男人這樣,搞得我一顆心也七上八下非常難受,我對他說我原諒你了,然後用力將他身體托住,朱醫生見狀也幫助我攙扶他起身,他笑著說,“閔總這是做什麽,沈小姐懷孕是大喜事,您老來得子值得慶賀,哭什麽。”
閔寶淶此刻卸下他所有尊貴與顏麵,隻是一個即將等待孩子降生、對待未來充滿希望,煥發第二春的普通男人,在他心目中他擁有了嬌妻愛子,是一個非常成功幸福受人豔羨的男人,而在我心中看到他這樣動情真摯,隻覺得一股無形壓力將我束縛住,想要結束可又不由自己。
祝臣舟見我們這場苦情大戲演完,他也沒有可看的東西了,便將杯子放在茶幾上,起身對拭淚的閔寶淶說,“嶽父,公事方麵已經解決,我已不再久留,過段時間我會和丞紋一起回來看您。”
時至今日最大愧疚除了對我,還有就是對這個女婿,閔寶淶由於心情上大起大落格外激動,身體已經有些癱軟,不過他仍舊非常堅持從沙發上站起來朝祝臣舟走去,後者見狀便立刻主動上前一步扶住他身體,閔寶淶聲音沙啞說,“臣舟,爸爸輕易不願對任何人低頭和妥協,尤其是我的後輩,我始終固守自己的尊嚴,即使它某種程度上有些苛刻得過分。但今天爸爸願意承認錯誤,是我聽信讒言錯怪你委屈你。丞紋不懂事,又是個女人,女人天性就擅長嫉妒,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性,容易上當受騙,你不要和她為難,沈箏有了孩子,後期六個月之後,我恐怕就顧不上公司了,到時閔氏那邊,由你暫代我的職位,全權處理事務,這幾個月我會盡量授權給你,幫助你上手。”
祝臣舟其實對於他的肺腑之言並沒有絲毫動容,然而閔寶淶最後這句將閔氏授權的話,卻讓祝臣舟眼睛在一瞬間閃亮起來,按照閔寶淶的精明程度,放在平常他不會糊塗,但此時他已經完全被喜悅衝擊得無法思考,根本看不透麵前男人偽善麵孔之後的詭計與陰謀,更何況一個不對勁的眼神。
祝臣舟難掩開心說,“嶽父放心,將閔氏交給我,您大可安心陪著沈小姐母子共享天倫,我不會覬覦您的地位,閔氏背後掌權人仍舊是您,但我會在明麵上盡全力為您經營閔氏,照顧丞紋,免去您的後顧之憂。”
閔寶淶大約覺得這世上沒有誰比他更幸運,從他臉上滿足的表情看,便知道他此時有多麽感恩。黃昏夕陽下還能擁有年輕貌美的妻子,為他孕育子女,陪伴左右,雖然女婿狼子野心,可也不否認他對自己女兒的疼愛,以愛情婚姻為紐帶,他看在和閔丞紋的情分上怎樣也不至於太過火,這才是閔寶淶舍得將閔氏代理權交到他手上的緣故。
我看著他略帶佝僂的背影,以及祝臣舟意氣風發卻暗藏玄機的麵孔,忽然覺得有些淒涼,人老耳根軟,聰慧也逐漸被消磨得一幹二淨,如果再配上幾個演技高超的對手,便足以擊垮他全部理智。閔寶淶當初何其風光,一輩子都走在商業領域最前端,大約是心機都玩兒盡了,也該被人坑一次,才會讓他在晚年栽這麽大的跟頭,他此時在我眼中就是一個大寫的悲哀二字,他視待他真心的閔丞紋為陌路,卻養虎為患引狼入室,與群魔共舞,一旦某天真相大白天理昭昭,他會是怎樣一副狼狽麵孔,是否後悔自己當初對陳靖深痛下殺手,又是否懊惱自己竟會貪戀仇敵的妻子,毫無防備的讓一把隨時會插入他心髒的尖刀抵住自己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