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 歸屬
我將祝臣舟一把推開,我有些嫌棄的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發現背後的薄紗被他用指甲刮破了一點,有些狼狽的露出一絲皮膚,我沒好氣說,“你沒皮沒臉還真是登峰造極,滿大街亂認孩子,閔丞紋懷的不是兒子嗎?至於你這麽如饑似渴。”
祝臣舟嗯了一聲,“她懷的確實是兒子,不過此子非彼子,意義不同。”
他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這話更是耐人尋味,但恕我在他麵前所有睿智和聰慧都蕩然無存,隻剩下被牽著鼻子走,我根本不能明白他那一份深意,隻覺得這話不太對勁,不都是他兒子嗎,還能有什麽區別。
然而祝臣舟也不打算深入解釋讓我明白,他針對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將胸口被我扯鬆的領帶緊了緊,他笑著說,“至於沒皮沒臉這點功力,沈小姐的確慧眼如炬一語道破,我稱第二,海城無人敢稱第一。”
我瞠目結舌,旋即撲哧一聲笑噴出來,我發現祝臣舟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很幽默,而且是厚顏無恥的幽默,不鳴則已一鳴必笑那種,我頭微微向後仰仔細打量了他片刻,“祝總腦子沒病吧?一孕傻三年說的不是女人嗎,祝總也被愛妻傳染了嗎。你聽不懂好賴話啊,你當我誇你呢?”
“難道不是嗎。”祝臣舟繼續發揮他令別人望塵莫及的水準,麵不改色說,“我認為沈小姐就是在誇我,沒皮沒臉是一種折中詞,不算褒義不算貶義,換句話說,凡是成功人士都有那麽一點賴皮勁,不和機遇死磕,不與貴人軟磨硬泡,你以為成功可以從天而降恰好砸中誰嗎。在這個社會中,成功某種意義上等同於不要臉。越是不要,越是成功。”
我哈哈大笑,他同樣非常高興,陪著我一起笑,我們兩個人的笑聲回蕩在偌大空曠的台球廳中,起初還沒什麽,然而就像當你長時間盯著一個字會發覺自己好像忽然不認識它了一樣,不停的發笑,到最後也會覺得索然無味,變成一種為了笑而笑,我一邊看著祝臣舟溫潤如玉的側臉,一邊猛然快速收斂起臉上的笑意,取而代之為一片冰冷,如果我的變臉被別人看到,大約會嚇一跳。
我語氣毫無波瀾說,“祝總想扯皮,找門口如花似玉的接待小姐,我想她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或者反感,但我這裏,行不通,有話說,有屁放。”
祝臣舟也一點點收回自己的笑,他撫摸著橫架在案台上的球杆,略微惋惜說,“你怎麽忽然變得這樣粗魯。”
我沒有理他,空氣內再次流轉著非常濃鬱的尷尬,不過祝臣舟這樣厚臉皮的人根本察覺不到,他反而很興奮話鋒一轉,“但我很喜歡。幹脆真實,比那個裝模做樣的官門貴婦要討喜得多。”
我冷哼一聲,便一言不發朝門口走去,我走出差不多一半,祝臣舟忽然在我身後說,“我來和你談交易,我們一樓雅座聊。”
祝臣舟將球杆扔到一側沙發上,我跟隨他走下木梯,來到一樓一處非常清雅別致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下,有服務生非常迅速遞上來一壺南子茶,味道清冽香濃簡直讓人無法言喻。
我托腮看著祝臣舟非常專業用滾開的浮茶燙好茶杯,將紗布撣在中間濾塵,然後從壺嘴格外緩慢倒出一杯深橙色的茶,我第一次見到茶水這樣顏色,不是綠色也不是棕色,而是類似飲料的顏色,我端起來嗅了嗅,發現香是香,可並不是南子茶的味道,我很狐疑抬頭看他,他一邊漫不經心飲用一邊說,“懷孕的女人不宜飲茶,我讓他們用沏泡南子茶的水兌了橙汁,香味不減,稀釋了茶對胎兒的傷害。”
我端著杯子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這樣心細,連我都為了嘴饞忘記孩子安危,他倒是麵麵俱到。
我喝了一口後覺得還不錯,便又幹脆喝光倒了第二杯,不過我沒忘記正事,我費盡周折甩掉跟隨我的保鏢,可不是為了跑這麽遠喝茶來的。
我開門見山問他談什麽交易。
他一個字不說,垂眸慢條斯理斟茶飲茶,竟然很短時間內便自己喝光了一壺,他又吩咐剛才的侍者為他沏泡第二壺,要純粹的南子茶,濃度低一些,不添加任何飲品,裏麵多放幾枚紅棗,侍者很快送上來,這一次香味明顯濃鬱醇厚許多,祝臣舟用木勺將裏麵浸泡紅棗的茶茼內的茶舀出,灌入我麵前空杯,他笑著說,“試一試這個味道。”
我並沒有喝,而是略帶不耐煩問他到底談什麽,他還是不理我,似乎故意抻著,直到他喝完第三杯時,見我有爆發的趨勢,他才開口吐出五個字,“孩子的歸屬。”
這是我意料之中,他在前有蔣升平後有閔寶淶腹背受敵兩麵夾擊情況下冒險約我私見,顯然有令他沉不住氣的要事,否則沉穩冷靜如祝臣舟,是絕不會在這個時間做任何會被人逮到把柄的事。
我對這個孩子感情並不深刻,這是我第一次做母親,可也是我最艱難最無助的時候,我無暇享受母子情份,他的存在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不容於世俗,一旦降生在我身邊,他會受千夫所指,我根本無法保護他,使他平安成長,他背負了太多利益,是一個極重的籌碼,不過祝臣舟似乎很想要他,在他身邊孩子可以擁有一個非常好的家庭與保護,並且我還能夠借他為我自己謀取捷徑,又何樂不為。
祝臣舟提出他的條件便一直盯著我,眼睛也不眨,仿佛要從我臉上盯出什麽,我笑了笑將眼前茶杯端起來,托在食指上輕輕轉動,遮住我一半臉頰,我歪頭明媚笑,“祝總要我的孩子?好大的胃口。”
他微笑說,“誰的孩子,沈小姐自己的嗎?竟然不知道沈小姐還是雌雄異體的神奇體製。”
我冷冷一笑,“話說這麽透就沒意思了,誰的孩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旦再多人知,祝總和我一樣,都逃不了悠悠之口。”
“既然你這樣直白,我也就不拐彎抹角。”祝臣舟目光炯炯有神凝視我,臉色無比鄭重說,“孩子生下來,我要。”
“幹脆。”我將茶杯猛地撂在桌上,發出一聲非常清脆的聲響,“這個代價太大,所以我有兩個條件。”
祝臣舟挑了挑眉梢,“說。”
我伸出兩根手指在眼前,先縮回一根,“第一個,我要殺掉閔寶淶,我需要一個幫凶,他死後一定所有證據指向我,你必須幫我脫罪。”我又縮回第二根,“最後一個,我要美索的經營權,確切說,我要掌控它,讓它完完全全成為我的東西,而不再屈居股東之位。閔氏我可以自動放棄,甚至我願意無償貢獻出閔寶淶贈予我腹中孩子的那部分,交給你來使用,但美索必須歸我所有,這是我丈夫的遺產,除我之外任何人沒資格掌控。”
祝臣舟聽到我這樣獅子大開口,他執杯的手一頓,他眉眼清明看了看我,便立刻嗤笑出來,“你還真敢說。”
我非常嫵媚撩了撩自己長發,“是祝總讓我提的,我有什麽不敢,有人撐腰,還要畏首畏腳嗎。”
祝臣舟為自己杯中斟了多半杯茶,他放在鼻下一邊嗅一邊推脫說,“我並沒有說我幫你撐腰。閔氏連我都不敢輕易動,你怎麽有這樣大膽量,要對它的掌權人下手。”
“那麽祝總是不打算交換了嗎。”
他不語,垂眸異常沉著盯著水麵漂浮的一顆紅棗,我見狀便明白他的顧慮,多說無益。我拿起放在茶桌上的手包,“既然說這樣的話,也沒必要談下去,我自己一步步實現,我相信我有這個能力,隻不過時間漫長點,冒險一些,孩子我自己來撫養,祝總這輩子,也不要妄想聽到他喊你一聲爸爸。”
我說完後便起身想要繞過桌子離開茶坊,然而我經過他身邊還未曾走出兩步,他便按住我手腕,他目光直視前方說,“閔寶淶不能死,他背後通著天,你還要我說的多清楚嗎,為什麽陳靖深的死沒人敢查,即使他口碑這樣好,一樣被人壓下,就因為閔寶淶背後的虎。他不能死。”
我狠狠甩開他握住我的手,“那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自己去冒險。”
“我可以讓他永遠睜不開眼,隻要他存一口氣。這樣行嗎?”
祝臣舟這番話成功吸引我再次停下腳步,我側眸看著他,他唇角勾著一絲淺笑,“你想一想,他這樣罪惡深重又偽善虛假的人,一輩子風風光光,受人敬仰,如果幹脆死掉毫無痛苦,有意思嗎?你想沒想過陳靖深被槍擊眉心那一瞬間的劇痛和火燒,就讓他吃藥死掉,這麽容易結束生命脫離苦海,不是太便宜了。如果他一輩子躺在病床上飽受折磨,那口氣吊著,下不去上不來,每天被我打過招呼的大夫用針和儀器折磨,體無完膚不得善終,不是更好嗎。隻要他不死,警方也無濟於事,你我都平安,不用遭受半點懷疑,安安穩穩陪伴孩子長大,這樣是不是更完美些。”
因為祝臣舟這番惡毒到極致的話我身體不由自主顫抖了幾下,沁入骨髓的惡寒猛烈襲來讓我有些招架不住,他提出的折磨方式的確聽上去比死要更可怕,更滅絕人性。
祝臣舟開門見山要我留他一命,他現在非常清楚,就算他不幫我,或者他強行製止,也不可能改變什麽,我是閔寶淶枕邊人,我不惜舍掉自己隻為了下手,他再怎樣幹預阻攔也不可能比我這個同床共枕的人還有優勢,他無能為力,便拉攏我放棄殺他,他一麵推辭了我邀請他做凶手,將自己罪責抹得幹幹淨淨,還不留痕跡給我開出更有意思的辦法,讓我主動選擇,他的確是一把談判好手,我明顯認為讓閔寶淶生不如死更加泄恨。
他是何等風光的人,躺在床上做一具毫無生氣連話都說不出來無法表達自己情緒的玩偶,被大夫護士折磨,摧殘他最後一程,讓世人親眼看看他落得這麽悲慘下場。都說寧受少來貧不忍老時寒,閔寶淶怎麽都想不到自己竟會這樣悲慘的結束,而且還是被他最親近的人所算計。
我深深吸了口氣,其實殺掉閔寶淶,是我最開始接近他的目的,然而這份目的在我和他接觸後一點點磨得圓滑,不再如最初那般棱角尖利,可以擦傷任何一個稍微靠近的人。
他真的對我非常好,好到我竟萌生愧疚,拋開我是陳靖深的妻子我有理由和義務為他往死討個公道這個說法,閔寶淶對我根本沒有任何傷害,他對露露下手也沒有對我,他不曾計較我的過去,也沒有對我手中唯一存在利用價值的一部分股份有絲毫企圖,他單純疼惜我這個人,以男人角度珍視一個女子,如果不是我複仇的信念堅定,我已經被融化了。
讓他死,我承認猶豫了,我心軟了,我恨他,恨他搞垮了我的家庭,讓我成為一個無所依靠的女人,恨他為了一己私欲卻從未想過失去丈夫的女人怎樣生活,但他真的對我好,好到我覺得索取他性命是我太狠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世上多少人都是踩著別人屍骨爬到高處,閔寶淶於法律錯了,於道義錯了,可於利益他沒有任何錯。如果換作是我,被一個人處處針對轄製,三番五次打壓圍剿,或者我會更過激,人在貪念麵前一旦膨脹,便無法收縮,任何試圖讓它的膨脹萎縮的人,都是敵人,對待敵人,誰會手軟呢。
讓閔寶淶活著,卻不得善終,也許是最好的結果,我不用太過為難愧怍,也報了殺夫之仇。
我對祝臣舟說,“可以,但我要一個期限。”
“一個月。這是我能承諾的最快時間。”
祝臣舟說完沒有等我回答便抬起頭看著我,“不要急功近利,閔寶淶的體魄很好,外界都非常清楚,他保養有術,一旦在短期暴斃或者病重,所有人都會覺得蹊蹺,而眾矢之的便是你,我們需要一點時間,緩慢讓他身虛,並且要在他出事之前,拿到東西,你明白嗎。”
我看著自己指甲上的朱蔻,“閔氏股份,到時候我們一手股份,一手美索,希望你不要食言。”
“最重要的呢?閔氏對我而言雖然重要,可我憑借自己手段也一樣可以收為囊中之物,你手中我最想要的籌碼,並不是它。”
我將手指搭在祝臣舟肩頭,一點點遊移到最上方,他耳垂位置,他耳垂長得非常有福,飽滿柔軟,極其厚重,並且還不顯修長,不會影響正麵看他的臉時的美感,祝臣舟這張臉,便是最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可惜皮囊美好內心卻太黑暗。
我有意無意撥弄著他耳垂,他這個部位非常敏感,我和他雖然隻有過兩三次親密接觸,但我發現他很喜歡我朝他耳朵呼吸,他會覺得異常興奮,整個人都處於不知疲倦的狀態。
我將自己唇貼近他耳廓,一邊故意加快自己呼吸一邊低笑著說,“我腹中孩子是誰的種,最後就給誰,我不會食言,不過如果祝總拿到了我的籌碼卻再使計謀打壓我,那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怎樣生了他,就怎樣殺了他。”
我說到最後眼底迸發一絲狠意,祝臣舟在我話音落下時迅速偏過頭和我四目相視,他眼底原本有狠意,可當我們兩個人的唇碰觸到一起,我一愣,他也顯然沒想到會這樣湊巧,同樣怔住,我眼中是他趨於溫柔的漆黑瞳孔,他眼中是我紅潤而微帶驚訝的臉。
從沒這樣清楚看過他,總像一個賊,偷著不該屬於自己的時光。
他眼角有細碎的紋,很淺很淡,大約因為他太喜歡眯眼,太喜歡算計。他鼻梁挺拔得沒有一絲斷骨,從眉心一直延續到鼻尖,誰說過,薄唇男人薄情,濃眉男人多情,鼻梁上沒有骨節的男人無情。
我微微閉上一點眼睛,舌尖似乎嚐到淡淡的煙草和摩卡咖啡味道,而我塗抹的櫻桃唇膏也沾到一絲在他唇角。
我們這樣姿勢一動不動保持了幾秒鍾,我忽然想到那天下雨,我們共同撐一把傘看向冗長的巷子口,那時人煙稀少,街邊坑坑窪窪,有車駛過便四下飛濺積水,我朝著雨中奔跑,眼前是一片白霧,他忽然衝我背影喊,“會忽然想到,天長地久。”
可我們之間的天長地久,從來都是一場虛華的夢,美則美矣,短得隻剩下一口呼吸的時間,越來越遠的兩條路,我們各自分散於左右路口,身後的他變得那麽飄渺,又怎樣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