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 往生堂
蔣升平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後,便垂眸悶笑出來,我原本還不覺得發寒,可他的笑聲讓我有些茫然,我看了一眼他曾停留的我手指位置,我知道怎樣都無濟於事,不要說我不會花言巧語,就算會,也未必能夠在蔣升平麵前班門弄斧,一個商業世家,稱霸南省近百年,見過的世麵比我吃過的飯粒還要多,想要蠱惑他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現在我為魚肉他為刀俎,除了順從我沒有第二條能走的路。
我十分冷靜將自己手舉起來在眼前晃了晃,“蔣總對我手指很感興趣嗎?”
他笑著說,“有一些,我在想沈小姐這樣漂亮的手,纖細修長白皙筆直,如果從根部割下來,沾皮帶骨,還有許多血絲相連,腥味濃烈,放入精致澄澈玉器打磨出的方盒內,綁上絲帶,寄到祝臣舟麵前,恭賀他巨文集團步步高升稱霸南省,一定是最佳賀禮,至少目前我隻想到了這個最震撼人心的。”
他描述得太過引人入勝,以致於我脊背不由一陣陣發冷,我強作鎮定對他說,“原來蔣總喜歡這麽重口味的東西,炸著吃嗎?”
“喂狗。”他吐出這兩個字,便將目光定定落在我臉上,認真仔細打量,我已經無法反駁什麽,強烈的嘔吐感在我胃口和喉嚨攪得天翻地覆,令我眩暈,我眼神看向外麵,緩慢平複自己心底的激蕩,他見我不再說話,似乎也不是表現得很害怕,便覺得索然無味,他朝等候的司機吩咐了一聲,對方立刻發動車子逐漸加速朝高速行駛,大約二十幾分鍾後,平穩停在一棟莊園外。
這棟莊園和特殊,沒有石獅子沒有噴泉也沒有奢華的露天庭院,推開一扇門便是一顆巨大的歪脖樹,進入後就是房子。
這樣簡樸又寧靜完全不像蔣升平的風格,低調得過分,如果說是陳靖深生前遺留的宅院,我倒是相信。
他帶著我刷卡進到客廳,內部的裝潢陳設令我更大跌眼鏡,普通得就像一座尋常百姓的祖宅,有些地方很陳舊,牆皮隱約脫落,頭頂搖晃的水晶燈還是老式那種,有一個泡子因為年久失修也不亮了,夾在中間有幾分狼狽,這裏到處都充斥了滄桑和陳舊,似乎經曆了漫長的年頭,在歲月拷問中存活到今日。
蔣升平換好了鞋子將西裝脫下遞給保姆,那名保姆接過後掛在衣架上,她目光移向我,冷靜看了兩秒,蔣升平坐在沙發上讓她去泡一壺紅棗桂花茶,等保姆轉身進廚房後,他邀請我過去坐,可我的目光被陽台上靈堂吸引,我沒有坐過去,而是掀開白色的薄紗,站在靈堂內。
桌上擺著貢品,香案,還有一樽玉觀音,這些都沒有什麽,但令牌數量之多卻讓我深深驚愕住,那到底有多少,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數不過來,疊加的每一層都陳列了至少十幾樽,大約有九十九層,從最靠近地麵的桌案到最上方緊挨著天花板,上麵鐫刻了不同人的名字,有的貼了相片,有的是空蕩蕩。
我失聲尖叫出來,我立刻捂住自己嘴巴,瞪大眼睛去看蔣升平,他不知何時從沙發上起來,麵帶微笑站在我身後,這恐怖詭異的氣氛,這冷靜無聲的靈堂,他的笑容更令我驚悚發瘋。
他笑著問我,“有些奇怪對嗎。”
我不語,他盯著我顫抖的手,“害怕?難得沈小姐一直冷靜到現在,也終於有一個場景可以令你害怕。我還不算太失敗,畢竟這世上怕我的人太多,可唯獨女人不怕我,我總覺得很失落。”
他從口袋內摸出一根煙,不過他沒有使用打火機點燃,而是走過去,將煙頭接在焚燒的一炷香上,他把頭壓下,對準煙蒂吮吸,大約兩三秒鍾,煙卷便燃燒起來,他口中吐出一團淡藍色的煙霧,“這裏的每一樽牌位,都代表一個無辜枉死的人,而他們或者死在我父親手中,或者死在我手中。不過死在我父親手中的占據了這裏百分之九十。”
他轉過身來,背靠著旁邊一麵牆壁,他一隻手夾著煙卷,另外一隻手插在口袋裏,眼底似笑非笑,“不該說很無辜,我父親也不是魔鬼,他不會隨便扯住一個人就殺掉他,一定是擋住了我父親的路,想要對他不軌,他不得不防,而防備的最好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
他指了指我頭頂,臉色諱莫如深,我被嚇了一跳,我嘶吼尖叫著向後麵蹦跳著跑去,我腿抽筋了,渾身都是冷汗,早已濡濕的衣服貼在皮膚上,非常難受。我退到一個無法再退的角落,顫抖抬起頭看他指給我的方向,一塊巨大的黑底白字牌匾,寫著三個字:往生堂。兩側點綴白花,這樣冰冷的花團錦簇,那三個字都像是人臉,分明沒有一絲血跡,卻紅得淒慘無比。
“我父親從不信佛,更不信神靈超度,但我母親相信,她在遇到我父親之前,非常淒苦,可即使在那樣情況下,她也沒有對佛靈如此虔誠,正因為我父親不堪回首的過去,她畏懼他會遭到報應,所以她想盡了一切辦法去阻止去補救,而超度這些死在我父親手下的冤魂便成為了她的一項工作,她為寺廟捐贈的香火錢不計其數,她隻要聽我父親提及又死掉一個人,她便吃素一段時間,跪在神靈前誦讀一卷經文,我父親非常固執,他說即使殺光了所有阻攔他的人,他也不會遭到任何報應,因為蒼天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是一個瞎子。後來,母親死了,我父親用他最後一個月的生命,回憶了所有他殺過的人,欠下的債,供奉了往生堂。他說他不信,但他願意為了我母親可以再世輪回投一個好胎,下輩子不要再遇到他,過這樣驚心動魄的生活,而去迷信一次。我父親一生七十五年,也就糊塗了這一次。”
蔣升平指尖夾住的香煙已經燃燒掉了半截,長長的煙灰掛在頭上,最終粉碎摔落。
“這是八百五十七條人命,終結在我手中的隻有一個零頭,我父親一生雖然風光,但這些永遠都不能見天日。他是一個行走在暗夜下的英雄,即便他背負太多血債,不隻是我,千千萬萬的人一樣視他為英雄,因為他坦蕩血性不畏強權,他從一個貧窮的碼頭苦工做到南三角最大幫派旗下的古惑仔,再到雄霸一方四方朝拜,如果這世上隻能有一個男人,我想就是我父親。這些靈位不是他的愧疚和後悔,他對於自己做過的事從來不悔,這隻是他生前最後為我母親做的補償,能夠讓她來生握著這些功德遠離我父親這樣人荼毒和傷害。”
他說完冷笑一聲,“我所做的一切也不後悔,即便終有一日我會步上我父親的後塵。生在蔣家,我不能給自己的身份丟人。哪怕這不是我喜歡的路,我也會拚我全力掃清障礙,不管他是祝臣舟還是任何人,他不想活,我就幫他死。如果你不能威脅到他,沒關係,我本也沒有抱著十足的把握,男人之間的鬥爭,可以加持的籌碼還有許多。”
我聲音顫抖得掩去了我本來的聲色,“為什麽要殺這麽多人,就算沒有神靈沒有來世,也一定會遭報應的,那麽多冤魂朝你們索命,你們就一點都不怕嗎?”
蔣升平垂眸盯著那半截即將燒盡的香煙,“疑心生暗鬼,人除了自己沒有什麽好怕的,是懦弱膽怯愚蠢才讓那麽多人向高處的勢力屈服一生。我父親身手快到可以躲過子彈,連死神都無法使他屈服,他還有什麽可怕。”
我朝他大吼,“可他到底也死了!明知道沒有永遠的勝者,為什麽無休止的廝殺和算計。你和祝臣舟相安無事盤踞一方就不行嗎?”
蔣升平將最後那一小截沒有吸掉的煙刁在唇間,狠狠的吸入,白色的煙紙瞬間焚化為灰燼。
“不是我不滿足,是祝臣舟胃口太大,心太野。他想把手伸向我的領域我的帝國,他太貪婪膨脹。而我父親,他一生將所有人掌控在手中,包括自己的死。他為了我母親自殺,一個男人一月沒有吃喝,瞞天過海騙過保姆和廚師,他本就生無可戀,想追隨我母親一起下黃泉,他就算一生問心無愧,也一樣不能活下去。我是蔣華東的兒子,我也不會向任何東西說怕。”
瘋了,這個世界都瘋了。
曾經的蔣華東,現在的蔣升平和祝臣舟,為了權勢都瘋了。
祝臣舟也會走上這樣的路嗎,迷失了心智,喪失了本性,眼裏隻有金錢和欲.望,廝殺到十指沾滿獻血,膨脹到渴望踩住千千萬萬的人,將巨文變成一個吸盤一個蠶繭,吞吃掉龐大的商業鏈,也作繭自縛害了自己。
我不敢想那時的他會是怎樣的模樣,滄桑,悔恨,滿頭白發。或者風光高貴所向披靡。我隻想他平安守著我和祝謹,而不是攀爬得越來越高,到泯滅所有的地步。
我捂住耳朵不敢繼續想下去,我大聲喊叫都是魔鬼,是瘋子,蔣升平沉默不語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靜默凝望我,他清俊臉龐染著嗜血的淺笑,我的世界天旋地轉。
我在這樣歇斯底裏的崩潰和懼怕中,覺得眼前一窒,身體不受控製朝後倒塌,轟然陷入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