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一葦渡江分南北(下)
高澄因今日隨師父達摩入同泰寺所以並未佩劍,此時他仍然從容、鎮定、極冷靜地看著面前的人一個個逼迫過來。
遠處蘆葦叢中,梁國臨賀王蕭正德與魏國吏部尚書濮陽公侯景並肩而立。侯景氣定神閑,而蕭正德似乎更興奮不已。
「濮陽公,用你的人殺你們大魏實權的繼承人,滋味如何?」蕭正德興奮過頭有點口不擇言,滿面笑意地瞧著侯景。
「臨賀王言之有誤,我只是希望南北相安無事,看不慣他如此挑釁南朝。臨賀王當知道,我也心中也同樣尊奉南朝君主。」侯景話說的模稜兩可,絕不給別人留一點自己的把柄。
「是,是,這個我知道,知道。」蕭正德大大咧咧地應承著。
那邊笑語聲聲,這邊殺氣騰騰。
幾個黑衣人齊齊拔劍一起指向高澄。剛風過處高澄便知道這幾個人真的是要取他性命。所幸他從小在軍營里長大,隨著父親征殺日久,武藝毫不遜色。雖然以一敵五或六甚為吃力,但還不至於立刻被人取了性命。
蕭正德笑看著冰冷的鐵刃紛飛,向侯景笑道,「濮陽公,你看這位世子,高侍中,能支撐得了幾時?」
侯景極淡定地道,「紈絝膏粱,不能成器。」侯景說的慢吞吞,似乎早就看透了結局。
你來我往,畢竟人多,而且個個武藝不俗,高澄既便再有本領也難敵人多勢眾,何況個個都不弱於他。漸漸不敵,終於一劍過處躲閃不及,「嘶」的一聲尖利響聲過處,左肩上已經衣破而血出。
蕭正德與侯景猶如看著困獸猶鬥,只等最後的結果。
幾個黑衣人將高澄團團圍住,個個舉劍相向。
「婁子惠接劍!」忽然一個清脆而英氣實足的女聲破空而來。
高澄看到一柄劍已經穿越人牆向他飛來,他身手極敏捷地躍起接劍,順勢便向著面前那個因為突發情況而走神的黑衣人一劍刺去,正中要害,力道極深,當時斃命。
「羊侃的女兒?!」蕭正德遁聲一瞧,甚是驚訝,忍不住失聲低呼。
侯景胸中起伏不定,目中恨恨,但最後還是泯下去了。
「濮陽公,這事……?」蕭正德猶疑不定。
「來日方長。」侯景面色平靜,「今日事明日未必如此。」
「那你命他們撤?」蕭正德似乎還不太明白侯景的意思。
「不,自己說的話自己咽下去也要做得漂亮。」侯景轉身道,「走!」
羊舜華從馬上持劍一躍,騰空躍過黑衣人的人牆,直落於處於團團包圍中的高澄身邊。
高澄持劍相向,靜默一瞬,目中竟漸濕潤,在任何女子身上他竟從未如此專心留意過。口裡卻只淡淡道,「你又何必來?」彼此身份都已知曉,實屬無奈。來了說不定傷身殞命,又牽涉在家國之間。
羊舜華也目中盈滿淚,看著高澄,同樣持劍相向,「是啊,你又何必來?」她聲音似有哽咽。原本兩個人一南一北,毫無干係,你又何必遠涉江湖從洛陽直入建康呢?她一眼看到高澄左肩傷處,只覺得心裡更痛到極處,看起來卻面色如初,正如高澄初識她時一張臉冷艷無情。出手極快已經將劍刺向黑衣蒙面人。什麼都不想,哪怕此刻便是命之終了。
兩個人終究還是難敵。
「你快走。」高澄一邊儘力抵禦一邊向羊舜華喊道。現在走,還來得及。
「既然來了,何必要走?」羊舜華根本無此打算。來不及了,早就來不及了。
嚴陣以待,安靜得可怕。
當宇文泰馳馬而來,縱身躍下的時候,只聽到了羊舜華那一句話。他五內如焚,只覺得煎熬得厲害。
羊舜華與高澄都看到了宇文泰。
「黑獺兄!」高澄又驚又喜。原本這人在他心裡非敵非友,此刻竟見他來救,便覺得親近了一層。
羊舜華心裡的滋味卻比高澄複雜多了。避開了黑獺灼灼的目光,只細心地護著顯然略有些走神的高澄,讓他不被劍所傷。這一切黑獺都看在眼裡。
「關西大行台賀拔岳部下將軍、行台左丞、府司馬宇文泰見過世子。」宇文泰說著已經拔劍在手,他仍然目光灼灼地看著羊舜華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身份與其讓侯景來說破,使人誤會他與侯景一體,還不如自己來說明更恰當。
忽然安靜了。
高澄、羊舜華,欲置高澄於死地的黑衣武士們,全都靜下來。
「你就是宇文泰?」高澄顯然有些訝異。月光下,他如羊脂美玉般的臉上汗水凝結,一雙美麗的綠眼睛里有些疑惑,精緻的雙眉微蹙了蹙。幾縷髮絲拂於面上,更讓人不忍移開自己的眼睛。
「是。」宇文泰的眼睛看著羊舜華,似乎是在求得她諒解,但他目中堅定,讓人覺得他就是可信任、可予以安全感的人。
羊舜華卻面無表情地把臉側了過去。
最奇怪的是幾個黑衣武士竟也猶疑了。
「宇文將軍真是聲威震懾……」高澄高聲朗朗,似笑非笑,一剎那間的威儀讓人覺得瞬息萬變、深不可測。
「世子!世子!」遠處傳來陣陣喊聲。
居然是侯景帶著許多人賓士而來。
幾個黑衣蒙面武士四顧相望,其中領頭者喊了一聲,「走!」幾人便要撤去。
侯景已帶人奔至高澄身邊下馬,「侯景奉大丞相之命南來保護世子歸魏。」
「都給我拿下。」高澄面色冰冷,將自己手裡的劍向著一個欲走未走的黑衣武士猛然飛去。正中其背心,痛呼倒地而斃命。高澄未回頭瞧一眼,只是他出劍的動作牽動了肩上的傷口,許是因為疼痛過甚,他皺了皺眉,似乎咬緊了牙。
幾個黑衣武士彷彿此時才明白過來,急忙四散逃命。
「遵世子之命,拿下臨賀王蕭正德黨徒。」侯景帶人直追,漸行漸遠。
另一邊剛剛追到此處隱於黑暗裡的陳元康和崔季舒看著遠去的侯景。
「又讓濮陽郡公搶先了。」崔季舒拉長了聲調,低聲向陳元康道。說著他便要向高澄那邊走過去。
「叔正且慢。」陳元康緩聲吩咐道,「這些事先不必告訴世子。也不必讓世子知道我來過,且不可將我的行蹤透露給一人。」
「為何?」崔季舒訝然。
「你在明,我在暗,我一路追隨你們回洛陽,可保世子萬無一失。」陳元康聲如金石,擲地有聲。
思慮如此周密,且冷靜從容,是可堪大事之人。崔季舒也收了幾分玩笑之心。只說了一句,「陳將軍放心。」
江邊終於又安靜下來了。只是這一夜未免太短,天邊已漸漸顯出曙色來。
「既然世子無恙,我也不便打擾,就請辭去。」羊舜華此時已是面冷心冷。
南與北的相隔何止是一衣帶水的長江。轉身時正對上靜立而候的宇文泰,他目中心事重重,偏生就是不肯放過她。
羊舜華避開他的目光,面上仍然平靜無波。
「等一等……」身後偏又是高澄低喚道。
她並沒有回身,也不願意回身。他的聲音低沉而有些暗啞,只是從未有過溫柔至此。
見她並不肯回頭,高澄似也有些猶豫,但他還是慢慢走上幾步,直至走到她身後望著她的背影。明知道有性命之虞,卻肯拋棄家國,隻身仗劍相救,這份情意他心裡怎麼不明白。
「婁子惠,你是北朝鮮卑人,我是南朝漢人,以長江為界,只願你今日過江后永不南犯,但願相見無期。」
高澄剛要開口卻被羊舜華突然堵了回來。聲音清脆卻語氣冰冷,想不到她竟如此決絕。高澄只覺得心裡一番情如澎湃江水,原本波浪滔滔,卻撞崖岸而折返。他先是一怔,很快便自嘲般一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郎主!郎主!」這時崔季舒的聲音由遠及近。轉眼崔季舒已奔至近前,匆匆一禮急道,「郎主,樓船已備好,請郎主快些登舟渡江。」
看著崔季舒奔到眼前,高澄心裡千迴百轉的多番滋味在這一刻統統化作怒氣發泄了出來,怒喝道,「你還肯回來見我?還顧著你郎主做什麼?只管自己去便罷了。」
崔季舒心裡明白,不敢反駁,只有低頭應命,任憑高澄任性使氣。
「罷了,就此別過吧。」高澄仰天嘆道。說罷便由崔季舒引著往江邊樓船處去了。
宇文泰一語未發地看著羊舜華立於原地背向著高澄而目中盈滿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