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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69章 青山相望兩不厭(下)

  羊舜華沉默了。在她心裡,見或不見幾乎沒有差別。那日連廊里匆匆而過,不也是見面嗎? 

  趙貴看她神色,心裡一懸。 

  「請將軍引路。」羊舜華淡然道。 

  趙貴沒想到她居然同意了,但心裡頗是替宇文泰不值。只有默默轉身引著羊舜華往湖邊的僻靜處走去。 

  宇文泰佇立湖邊良久看似心事重重陷入沉思,實際上心裡卻波瀾起伏並不平靜。心思一瞬也安定不下來,如驚弓之鳥又如欲脫之兔,一顆心飄來盪去,難以落定。猛然聽到身後有細微的響動,身子一顫,立刻便轉過身來。果然見趙貴帶著羊舜華已經走到了他身後。趙貴悄悄退了下去。 

  羊舜華見到宇文泰轉過身來,便止步而立,以平靜等待之勢看著他。 

  宇文泰難以抑止地心胸中氣息起伏,似乎喘息艱難。但他終於還是定下心來,平靜了氣息,一步一步走到羊舜華面前,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既然到了長安,為什麼不來見我?就真的毫無思念之情嗎?」目中殷殷相盼,渴望至極。 

  羊舜華避開了他的目光,對著他卻看著湖裡活潑游過的幾尾紅魚,淡淡道,「不是見過了嗎?那一****與濮陽郡公攜肩而過,看似春風得意,又何需我牽挂?長安城裡人人都知道你的雷霆鐵腕,關中已被你收受囊中,又何需我擔憂?」 

  宇文泰忽然伸手牽了她的手,「我若真的有雷霆鐵腕怎麼會鎖不住你?留不住你在長安?」他目中陰翳難散。眼前浮現起來的都是高澄和羊舜華滿身是血,高澄將她護在懷裡替她擋劍……他可以任意而為,他卻不能。他可以直舒胸臆,他卻只能心思苦悶。 

  「你究竟為何來長安?」心裡明白,但還是脫口問道。 

  羊舜華暗中一掙,他卻真的如同鐵腕。似乎抓住了自己心底最想要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手。 

  「我只知道遵公主之命。公主要去哪裡,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一樣隨侍前往,哪裡管它是長安還是別處。」羊舜華說的語氣輕鬆。 

  宇文泰再也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還是管不住自己,「若是我留你在長安如何?」 

  「駙馬都尉何出此言?」羊舜華平靜得不像在說自己的事情。 

  「你是因為這個?」宇文泰放開她,看著她有點不敢相信地問。她若真是在乎這個,那便是真的在乎他。「長公主是皇帝的長姊,聖命賜婚……」他像是要解釋,又像是不知道如何表白自己的內心。 

  「是啊,聽說你們大魏權臣專擅,想必皇帝也急於培植自己的忠臣。」羊舜華嘆道。「大丞相高歡和濮陽郡公侯景都以你為忌,不能相抗衡,驃騎將軍的威勢又何止於關中?」 

  羊舜華無意之中說的話讓宇文泰心裡一動,點醒了他。不動聲色問道,「你見過侯景?」 

  「自然見過。」羊舜華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把話題轉移到了侯景身上,不解地回答。 

  「吾關中小吏,有何德能論及廟堂之事。」宇文泰實在不捨得放手,慨然道,「若你在我身邊,我定然傾力護持,必不相負。」 

  「我不日便要扈從公主殿下回建康去了。」羊舜華坦然答曰。她是羊侃的女兒,她只能身在南朝。 

  宇文泰心中愴然而悲。她還是不肯留在他身邊。默下決心,終將有一日,他一定要讓她留在他身邊。沉默良久,萬般不願地放手,也只能說一句,「長安到建康路途迢迢,以己為念便是為我。」 

  羊舜華點點頭沒再說話便轉身去了。 

  宇文泰見她背影消失不見,方才喚一聲,「元貴兄。」 

  宇文泰思緒煩亂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朝雲驛里再僻靜的地方其實也在眾目睽睽之下。因為這裡畢竟是個驛站,他不可能真的摒絕所有往來的人。偏是有人或有意或無意地洞悉了他此時此刻的所言所行。 

  正午之時紅日高高在上,光芒照耀萬物,整個長安城都沐浴在一片奪目的金光里。而這樣的時刻又總是那麼短暫,一晃而過,讓人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過。正午一過,金烏漸漸向西而行,光芒隱去,黯沉瀰漫而生,一日將過,免不了讓人心生惆悵。 

  長公主元玉英卻並不是個愛惆悵的人。她心裡不能有猶豫、疑惑,否則必要弄個水落石出。可是一旦明了一切的時候,哪怕是再壞的情勢、再糟的消息,她都能接受事實,迅速調整好自己的思緒以處於主動的狀態中。 

  細算起來,元玉英有身孕也不過四、五個月的時間。衣衫寬大也並不十分明顯,依舊是身姿窈窕。原本就是容色絕麗,如今更添韻致。攬鏡之餘,元玉英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已是心情十分平靜。 

  雖是看著鏡中的自己,卻下意識地伸手上前握住了放置在銅鏡旁邊小巧的蟹殼青燭台。青瓷如玉,光滑細膩,可是卻觸手冰冷,元玉英不懼冰冷,緊緊握住了它,看著鏡中立於她身後的南喬平靜問道,「都看清楚了嗎?」 

  南喬小心低語道,「確實如此,不敢有失,更不敢欺瞞公主。」 

  元玉英剛要說話,忽然聽到了外面奴婢的聲音,「殿下,駙馬都尉回府了。」 

  元玉英輕緩起身,向往日等到宇文泰回府時一樣欣然吩咐南喬,「走吧,出去迎候駙馬都尉。」 

  「是。」南喬答應著扶住了元玉英一起向外面走去。看著長公主面上毫無異狀,但是南喬明顯感覺到了她身子的輕微顫抖。 

  這時已經是暮色四合了。 

  宇文泰心裡對元玉英其實是有歉疚的。元玉英身子沉重之際又長途跋涉從統萬到長安,到了長安之時起他便沒有安心撫慰過她。但這種歉疚又因為種種事態的發展而包裹在一種很彆扭的心思里。這時看元玉英似與往日無不同出來迎候他,他心裡卻忽然冒出一絲擺不脫的抗拒感。 

  「夫君辛苦了。」元玉英微笑著走上來。 

  「殿下不必如此為我勞碌。」宇文泰卻止了步。他唇角上揚,似在微笑,一雙極大的眼睛饒有意味地看著元玉英。待元玉英走近了,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臂肘,「殿下今日出去了?剛到長安,又行動不便,該在府里好好休息,不宜出去東奔西走。」 

  元玉英一怔,原本自己滿腹委屈,沒想到宇文泰一回來就是質問。她是他的妻子,又身懷他的骨肉,可是從她到長安時他便心不在焉地冷淡她。長安是他的,可是對她來說卻是陌生的,他不知道嗎? 

  想著便泯了微笑,心裡酸楚,目中含淚,不快和委屈都湧上心頭,「將軍不也日日東奔西走嗎?」想的正是剛才南喬稟報的朝雲驛里的事。她已是浮想聯翩,不知道宇文泰動起情來究竟是什麼樣子。難道他們之間曾經的一切全都是水月鏡花的幻象?她抬頭執著地盯著宇文泰。 

  南喬看這劍拔弩張的勢頭怕是不妙。她太知道長公主的脾氣,能忍得了委屈卻執著任性,又絕對不會委曲求全。更兼是孕中敏感多思,若真要鬧起來,恐怕就要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殿下,天晚了,先用膳吧。」南喬大膽提醒。 

  「出去!」忽聽宇文泰一聲怒喝,他放開了扶著元玉英的手。 

  不只嚇住了南喬,元玉英心頭怒火也被挑了起來。 

  「將軍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不必拿我的人出氣!」元玉英也聲音陡高。她站穩了,毫不示弱地抬頭怒視宇文泰。 

  「殿下莫要氣壞了身子,奴婢不委屈。」南喬語帶雙關地提醒。不止提醒元玉英要息了怒氣,也算是提醒宇文泰看在長公主有身孕的事兒上能讓她、護她。畢竟她是他的妻子,是大魏的公主,就算她過問了他的行蹤也不是什麼不應當的事。 

  可是南喬卻無意中觸犯了宇文泰的禁忌。 

  宇文泰目中陰寒地看了看南喬,又盯著元玉英。在可怕的一瞬間靜默之後,他還是陰惻惻地道,「皇帝陛下真是好手段,如今不止關中,連我的府里我都做不得主了。」 

  說著他又走近了元玉英,微笑著打量了一眼她的腹部,然後方抬頭含笑道,「從今日起,長公主殿下願意去哪裡只管去,願意做什麼只管做。若要想知道我的行蹤,也直管來問,用不著費力派人去打探,我有問必答。殿下儘管和南陽王商議了稟報皇帝去,看皇帝如何定奪決斷。關中已被他收入囊中,看我宇文泰不入目,遲早也和賀拔大將軍一個下場。殿下有天子威勢可依,又後繼有人,還何必在乎我宇文泰?」 

  宇文泰妙語連珠,加上連日里心裡的鬱悶、不滿全都不受控制地統統發泄而出。元玉英沒想到他竟如此不肯遷就她一點。聽這話里的意思不但是對她,就是對南陽王元寶炬,甚至是洛陽的皇帝元修也都心懷不滿。元玉英更是悔自己當初沒有勸住皇帝元修不要趁著賀拔岳大喪就急急來奪關中之權。如今是既未奪到實權又失了人心,再想宇文泰全心全意扶保社稷就難上加難了。 

  自己的夫君原本也柔情蜜意,如今她有孕在身卻反倒完全失了體貼,元玉英被他這話激得又氣又急。顧不得腹下冷冷的一絲隱痛躥起,強忍著不肯落淚,反倒抑住了怒氣,只平淡問道,「我與南陽王見面也只是兄妹之情,將軍你呢?你見的又是什麼人?我是將軍的妻子,不管將軍信不信,我心裡夫君和兄弟未有高下之分。莫不是將軍自己心裡想的多,才如此疑我?或是將軍心裡早就有別人,並不以我為妻子?」 

  元玉英的狠話一出口便再也收攏不住,南喬心頭不安,急得恨不能扶了元玉英趕緊進去。可是駙馬都尉的脾性她也剛剛領教過,盛怒之下更不敢犯。偏是元玉英一吐而快才能順了自己的脾氣。 

  待元玉英說完,一下子便安靜了。 

  宇文泰沉默了。 

  元玉英昂然直視。 

  羊舜華和高澄的一幕一幕從宇文泰心頭劃過。他從未覺得自己這般無力。皇帝元修步步緊逼,南陽王元寶炬鳩佔鵲巢,高澄高高在上如同握他於掌心,羊舜華若寄若離,元玉英不安於只在他身後……想的永遠得不到,卻被人一點一點扼住了喉嚨。拋不開的國與家,若能真的拋開這一切,他最想得到的又會是什麼? 

  沒有反駁,沒有解釋,宇文泰轉身而去。 

  剛剛出了院子的門,忽然聽到裡面南喬大聲呼喊,「殿下!殿下!快來人!」 

  宇文泰驟然止步,稍一停頓便轉身飛快地又返回院內。 

  元玉英已經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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