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73章 與君離別意(下)
高常君萬萬沒想到元修說出來的是這樣的話。如果這話傳了出去,立刻便有滔天大禍,於元修更是萬萬不利。這宮裡到處都是大丞相和世子高澄的耳目,這一點她知道,元修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如此危機四伏,他竟坦誠直言,更何況她還是高歡的女兒,高澄的長姊。
「主上請慎言。」高常君五內如焚。
「孤有何懼?大丈夫在世,難道甘為人指使以了此一生?還不如拚死以拒!只是心裡放不下……」元修聲音忽然大起來,他上前執了高常君的手,有感於高常君剛才勸他時顯然是真心為他。而高常君卻情急之下伸手掩了元修的口,不讓他再說下去。雖然知道若雲在外面,但是又怎麼能保證椒房殿內就一定不會隔牆有耳呢?
「主上所受的苦處,常君感同身受。」高常君低語道,又禁不住落淚。
「你從前並不如此愛哭。」元修的聲音又低下來,但卻滿是輕鬆和欣慰,他唇邊微微一笑,彷彿剛才那些噬血報仇的話並不是他說的。「孤心裡並不是有所懼,是有所憾,你竟是高歡的女兒,是高澄豎子的阿姊……」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撫了撫高常君的鬢髮。
「主上就這麼恨臣妾的父親和弟弟嗎?」高常君絕望了。
「孤恨不得……」元修脫口想說話,但是戛然而止。
從他目中似火的那一瞬,高常君自然看出來元修殺機頓現。可她還是不敢相信,脫口問道,「主上要殺臣妾的父親和弟弟?」
元修沒有回答她,反問道,「若是汝父、汝弟要殺了孤,如何?」
「常君自然衛護主上!」她與弟弟高澄是有約在先的。可是誰又能保證得了元修一定無恙呢?她忽然覺得渾身發冷,原來她是這麼無能為力。
元修感覺到了她瞬間的變化,將她擁入懷中,低語道,「得汝為婦,孤不想魚死網破。唯有離開洛陽,遷都關中,孤與大丞相才能各自安好。汝可願與孤一同前往?」
遷都關中!元修話一出口,驚得高常君一身的冷汗,不敢置信地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抬頭看著元修。這話里有真有假,高常君自然不會聽不出來。有感於元修一片真心,但肯與大丞相各自相安無事顯然是一時為了安慰她的話。棄洛陽就關中便是要舍高歡而就宇文泰。如此一來,不只是大魏的廟堂之上動蕩,恐怕全天下都要動蕩了。
「誰為陛下籌劃此事?該當誅殺滅族!」高常君怒道。
洛陽宮終於迎來了永熙三年的夏天。還未到凌晨時分,天色便大亮起來。清晨的日光若隱若現地從窗內透進來,讓人覺得一定會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其實並不必去親身實踐冷暖,只要觀望一刻心裡冷暖自知。
那些最美麗的梨花總會凋謝,那些最美麗的日子也會過去。高常君從濃重的疲憊中醒來,感受到窗外的麗日高照、鳥語花香。不知為什麼,心裡總覺得永熙三年的這個五月會讓她記憶一生。
「殿下。」若雲走進內寢,走到皇后榻前,輕輕喚了一聲,然後攏起紗帳。
「陛下呢?」高常君並不忙著起身,慵懶地問了一聲。
「陛下天未亮時就回內苑煉丹去了。」若雲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陛下召閣內大都督於謹入丹房侍奉聖駕。」
高常君躺著沒說話,似乎在出神地看著帳頂極精美的綉紋。
若雲等了等,看著皇后問道,「殿下是否要把昨夜的事告訴大丞相?」她稍一停頓又道,「聽說侍中也回來了。」
高常君還是沒說話。
停了片刻方道,「只告訴大丞相和世子,於謹入宮覲見。」高常君吩咐完才緩緩起身,一邊閑閑地道,「道術也是正途,主上若是想清心修鍊神仙術也無不可。只是不知關中人所好是何妖孽之術?怎麼於謹一來,倒引得陛下入了旁門左道?連宮裡都妖氛重重的?」
若雲是極聰明的人,立刻便明白了高常君的意思,一邊服侍皇後起身,一邊也閑聊般道,「大丞相和世子也該管管這位大都督了。」
高常君走到窗邊,日光更艷,似乎把她心中的陰霾掃除乾淨,讓她增添了無比的信心。在勇氣倍增的時候,又吩咐道,「好久不見二弟了,也讓他進宮來走走。」
不管怎麼說,事情都算是塵埃落定了。對於未來,現在的一切結局都是暫時的。在這一輪次的較量中,大丞相高歡處於下風。原本以為死了賀拔岳是去除了心頭大患,正好趁此機會收得關中入囊。誰知道天意弄人,反倒讓原本還沒資格談得上對壘的宇文泰佔了先機,憑空又添對手
既然如此,更重要的自然是下一步要怎麼走。這一次,高歡、侯景、高澄三人意見一致:做好準備,儘快遷都於鄴城。目標暨定,分頭行動。侯景回治所,在博陵督建鄴城所需宮府;大丞相高歡還歸晉陽,一邊清除餘孽,一邊也營建宮室,分屬百官,將來以便於晉陽作為副都之用。高澄還是留在洛陽,掌握朝廷上下,只要安於現狀,別出狀況,一直到順利遷都時便是了。
高澄初掌政事,賴父之餘蔭,但也需要自己迅速成長起來,將來才能接掌權威,繼續代高氏而為權臣。這對於他來說是無比重要的一段經歷。只有權威的積累才能服眾。否則將來既便在相位上也未必能像父親一樣呼風喚雨。
耐人尋味的是,高歡把次子高洋也留在了洛陽。
婁夫人因病也推遲了行程。連同高澄和高洋的妹妹高遠君也留下來服侍母親。
因為婁夫人的病,馮翊公主元仲華也在無形之中破了夫君高澄給她設的禁足界限。為盡子媳之責,每日都要前往婁夫人住的院子,早、晚問安,侍於榻前。雖然辛苦,但是婁夫人日漸好轉,況且婁夫人待元仲華總是和顏悅色。還有高遠君在側解悶,這段日子倒成了元仲華難得的暢快時光。
只是讓她不自在的是,二公子高洋留在洛陽的大丞相府里,自然也會時時來給病中的母親問安,難免會在婁夫人那裡遇上。從前她與高洋兩小無猜時倒任性、爽快得更多一些。如今年紀漸長,再加上夫君高澄的幾次訓誡,都足以讓元仲華對高洋保持距離。
讓她難以表達的是心裡那種介意,甚至是害怕。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怕高洋,因為高洋每次與她相遇都極為中規中矩,甚至對長嫂比對母親還要恭順、謹慎。但是在這些恭順和謹慎里不包括他的眼神。她從未見到過那樣犀利到似乎能把人一眼看穿的眼神,什麼都瞞不過這雙眼睛。幸好這位二公子總是躬身垂目的順從樣子,才不為人知地遮蓋住了他那一雙眼睛。而這雙眼睛有時候在馮翊公主元仲華身上卻是肆無忌憚的。
更讓元仲華不安的還不是二公子高洋,而是她的夫君、世子高澄。高澄已經從長安回到洛陽,她也聽阿孌說世子回府了。可是他竟好像忘了自己還有個嫡妻,從未主動來看過元仲華。世子侍妾甚多,元仲華雖不在意,但也沒有自降身份地去姬妾那裡尋找過世子。儘管高澄也來給婁夫人問安,可奇怪的是兩個人居然從未在婁夫人這裡遇到過。竟還不如她和高洋,倒總是在此相遇。
眼見得天氣熱起來,婁夫人病癒,氣氛逐漸輕鬆。一大早,馮翊公主元仲華匆匆對著銅鏡看了一眼:剛剛梳成的流蘇髻甚是別緻,發上只一支金替釵。簡妝素服,無任何奢華之處,唯一一件飾物便是腰上一枚飛天青玉玉佩。這玉佩還是當時與世子成婚,帝、后賞賜之一。雖然這東西在豐厚的賞賜中並不那麼顯眼,但是因為喜歡上面舞姿翩翩的飛天舞姬,所以元仲華總是帶著它。
喚一聲「阿孌」,匆匆出門向著婁夫人的院子去了。
馮翊公主和婁夫人住的院子並不遠,穿過後園就到了。一路無事,元仲華卻在剛要出園子的時候想起來給婁夫人綉好的一件帔帛忘了帶,吩咐阿孌回去取來。阿孌聽公主吩咐,便請元仲華先至婁夫人處,她取了便來。
兩人分路而行。元仲華轉身急行,穿過綠葉成蔭的幾株桃、杏,眼看著便要出園子,出去就是婁夫人的院子。萬萬沒想到,忽然有個略顯冒失的黑色影子一閃,竟從園子外面飛奔進來個人,兩下里險些撞在一起。那個黑衣人身形極快地一閃,與元仲華分錯相讓。好在兩個人是沒撞上,但是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個清脆刺耳的聲音,好像是摔碎了什麼東西。
元仲華剛才也本能地一躲,這時站穩了剛要怒責,發現這黑衣人竟然是二公子高洋。
高洋似乎原本有什麼急事,在這裡險些撞到長嫂馮翊公主也是極出意料之外的事。他意識到了什麼,有點慌亂地摸了摸腰裡,一邊在地上尋找。
高洋和元仲華都看到了,剛才那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是因為高洋腰上系的一塊油碧沉鬱的玉佩掉在了地上。想必就是剛才他躲閃馮翊公主時從身上掉下去的。
元仲華仔細瞧,覺得這伏虎羅漢玉佩很眼熟,禁不住問道,「這玉佩我在哪裡見過?」
高洋仔細小心地拾起玉佩的碎片道,「是我給殿下瞧過,當時皇后剛賞了下來。」他顯然是心裡又急又亂並不好受,但是卻沒有絲毫見責之意,聲音還是那麼溫和柔宛。
「原來如此。」元仲華倒覺得十分歉意。看高洋的神色也知道,他極為看重皇后的賞賜,此時自然沮喪無比。於是想也不想地解下自己那一枚飛天玉佩捧與高洋。「是我冒失,摔壞了二公子的東西,我自當進宮去向皇後殿下請罪。這飛天玉佩也是主上和皇后一起賞的,就給二公子抵過了,勿嫌唐突。」
高洋忽然抬起眼來盯住了馮翊公主,繼而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玉佩,很快又把目光放回了元仲華面上,直直地與她對視。他既沒有接玉佩,又沒有說話,這麼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元仲華心裡不知所以,但是又怕高洋那樣洞穿人心肺的眼神,便垂下眼帘躲開了他的目光,有些不快地問道,「二公子是覺得我的玉佩比不上你的那一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