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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129章 宇文泰待戰置六軍

  冬去春來,長安在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嚴冬之後在初春時終於興起了勃勃生氣。 

  自從魏分東西,其一都於長安改元大統以來,原本就是關中強勢者的宇文泰又將六鎮餘力盡收於自己麾下,同原本的關中軍士一同漸漸重新編成六軍。軍戶單立戶籍不同於民戶,偏裨將佐從以統兵大將軍,以鮮卑舊俗為制,以鮮卑舊氏為姓。重新建立起來的軍制,使原本渙散而實力不足的軍旅之力在無形的種種改制中強大起來。 

  除了西遷的鮮卑舊人人心歸附,就是原本的關內諸州豪右之族也都多來歸附。不提別人,人人都知道大丞相宇文泰最看重的左丞蘇綽就是關內人。大丞相遇事常請教「蘇先生」意見,不只是在宮廟之內,就是大丞相府也常見蘇先生出入。大丞相請蘇先生秉燭夜談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如今不僅皇帝元寶炬以大丞相宇文泰為國之柱石,就是以廣陵王元欣為首的元氏宗室也都與大丞相同心同德。宇文泰同樣報之以高爵要職,甚至欲以廣陵王元欣為六軍統軍之首與自己齊平。一時間朝上朝下,漢人也好鮮卑人也罷,西來者也可關隴當地豪族也可,處處都是一片欣欣向榮之勢。 

  朝堂上賢良得舉;民間賦役減輕;以地域之利惠及民生;寬獄訟以安撫民心;講教化以敦民風;在才具卓絕的蘇先生輔助之下,使政由其出的大丞相宇文泰頗有所得。從輔政之初到現在,他心裡多次暗自衡量,已經覺得自己可以與鄴城高氏相抗衡,甚至已經想著未來在蘇先生的輔助下再效周風,重置六官以復周禮,再次實現更和諧的大一統以恢復大魏一統北方時的雄風。 

  寒冬的長安固然陰冷無比,但逐漸陽光明媚、新綠初現的早春若是遭遇寒潮來襲,其寒徹骨時更有甚於冬日。宮室往往高大深廣,所以冬日時殿內常常也陰冷。但是長安魏宮中地處要勢而地位非同一般的鳳儀殿卻絕不會如此。 

  鳳儀殿是皇后乙弗氏的居所。不僅如此,它之所以非同一般是因為自從改元大統后新入承宗祀的皇帝元寶炬也一直以此處為寢居。鳳儀殿原本的主人,從前的南陽王妃,如今的大魏皇后乙弗氏,和她的夫君元寶炬一直保持著本來就難得的習慣,夫妻一直同居一處。在王府時這是私事,而登至尊之位后,這樣的隱私事也不再是私事了。 

  鳳儀殿中脂膩粉香溫暖如沐春風。身份變換之後的乙弗氏儘管心裡疑懼重重,但是夫君元寶炬給了她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元寶炬並不是個脾氣寧折不彎的人,他會審勢度勢地以柔就剛,但是他心裡有底線也懂得以柔克剛。所以他不會像先帝元修那樣因為執拗於不甘心被人擺布而那般任性地西奔長安,也不會因為一心要立內寵元明月為皇后最後兩敗俱傷。 

  元寶炬對於大丞相宇文泰總攬朝政,以至於天下之政皆出其手其實並不是那麼抗拒。對於宇文泰,至少在輔政的才能方面元寶炬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認可。而自從他登極改元大統之後,事實也證明了元寶炬對宇文泰的認可是非常正確的。為了大魏的社稷,他甘願讓權給宇文泰。就當是垂拱而治,有什麼不好呢? 

  他的底線究竟是什麼?午夜夢回捫心自問時,也許他的底線只是保全自己和妻兒。他登極為天子,沒有內寵,最大程度的放手只是為了最低限度地保住身邊最讓他在乎也是在內心最給他依持的人。眼見得大魏政治清明、軍力漸長、人心敦化直追古風,他內心是極安慰的。整整一個漫長的寒冬,他所余之願最盼望的就是赤子誕生。 

  「主上。」隔著簾攏有意略壓低的宮婢說話聲喚醒了沉思中的元寶炬。果然,原本面向乙弗皇后沉睡的床榻靜靜而立的元寶炬一轉身便看到簾攏外面有一個纖弱的影子。而這個影子只喚了一聲就沒再說話。 

  元寶炬又回頭看了一眼床帳低垂處,他並不能透過床帳看到月娥,只因為他心裡有隱隱的不安,所以才下意識地如此回頭一顧盼。然後便轉過身,放輕步子走過來,親自挑開簾攏走出來。 

  「陛下,大丞相宇文泰已經在苑囿中恭候聖駕。」宮婢極恭謹地行禮回話,並低著頭等候皇帝吩咐。 

  「皇后若是有事即刻去苑中稟報。」元寶炬只低語了這一句便向外面走去。月娥臨產在即,連日里來卻幾乎夜夜不能安眠,看她總是神思不屬的樣子讓他甚為擔心。難得此刻她能安睡一刻,他卻不得不從大丞相宇文泰之請離開鳳儀殿。 

  早春的寒風吹在人面頰上利如刀割。苑囿中雖然花木繁多,但是時機未至依然是禿枝枯乾不見綠意。不再是冬日時灰敗一片的景象,即便萬木尚未逢春,但藏不住的生機已經隱隱勃發。苑囿中不似前朝後宮那般規制嚴整,湖山樓閣點綴在極開闊的地勢中。此時在其中一大片空地上聚集了許多人。 

  草未萌芽,泥土卻帶上了青草的氣息,顯示著即將到來的萬物生長之季。只是衣衫單薄的內監、宮人們卻顧不上瑟瑟發抖,全都全神貫注地專註於空場上中間那個手挽強弓的人。 

  廣陵王元欣等人卻正襟危坐,不會有絲毫的不規矩、失禮之處。雖然他們也極好奇,但卻都抑止住了自己,沒有交頭接耳,宗室諸王們一個一個都比內宦婢子還緊張地盯著強弓在手的宇文泰。 

  左丞蘇綽等另一些人卻在訝異中帶著些似歡喜又似欣賞的表情。他們認識的大丞相宇文泰原本是那個晝夜不息,只知孜孜以求理政若痴的人。只知道他心機深沉,甚至覺得他略有心狠。但是這些關隴豪右們並不熟悉他英武、驍勇的樣子,因此在略有興奮和疑慮中,實在是忍不住要私下議論幾句。 

  只有趙貴、於謹、李虎、獨孤信等人才是真正熟悉這個原本是將軍本色的人。他們只是看到了他們曾經最慣熟的一面。而他們是用不著交頭接耳的,只要和記憶中的那個驃騎大將軍相重合就足以帶來欣慰和驚喜。 

  這時皇帝元寶炬已經下了車輦,被簇擁著走上來坐上天子坐席。他並沒有騎馬,而他原本是先帝元修親命的中軍四面大都督,豈能不善騎射。從元寶炬的眼睛里看不出來有什麼意外,他略含笑意,極溫和的樣子接受了群臣禮拜。 

  「聽說大丞相臂力過人,孤今日有幸親眼一觀。」皇帝元寶炬彷彿興緻盎然地道。又似乎他的興趣只在射箭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在乎大丞相為何在苑囿中、諸王群臣的面前演習騎射。 

  「騎射是鮮卑舊俗,臣不敢忘先祖。」宇文泰聲音極宏亮地回道。 

  元寶炬微笑頷首示意,宇文泰領命重新走回射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宇文泰身上。 

  他身著兩襠鎧,頭戴兜鍪,不是平日里寬袍大袖的丞相風度,也不是治國理政時腹多機謀的樣子。挽弓在手,持平於眼前,全神貫注,濃眉微蹙,此刻沒有任何心機,只專註於眼前,眉間英武之氣奔涌而出。彷彿在千鈞一髮的時刻面對強敵,若是他在一瞬之間射殺敵人而得手便可挽救危局。那種臨陣不亂、成竹在胸的神態讓所有人的都被他所吸引而摒住了呼吸。 

  放弦一箭,利箭應聲而出,破空穿透了緊張的空氣堅定不移地沿著主人為它設定的軌跡呼嘯著飛出去。在意料之中一聲鈍響,正中靶心。這個結果也同樣在意料之中讓原本意料之外的人都興奮起來。嘈雜聲頓起。 

  只有車騎大將軍趙貴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向身邊的驃騎大將軍於謹低語道,「大丞相用的是十二石弓,依舊是臂力卓絕、遠超於尋常武將,可見髀肉未復生也。」 

  於謹似乎聽到了趙貴的話,似乎又沒聽到,他也不似趙貴一般笑意難掩,只是極專註地盯著遠處英武異常的大丞相宇文泰。他敏感地在這一幕中意識到了宇文泰的意氣豐發中隱藏著讓他不安的躍躍欲試。 

  於謹不由嘆道,「大丞相不似常人,前路漫漫又何需急於一時。」 

  趙貴同樣也沒聽懂於謹的話,但他聰明異常,立刻便感覺到於謹多思多慮。但是趙貴對於謹卻全無疑慮,知道於謹有王佐之才,所慮必有因。他不明白於謹所嘆何事,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須讓於謹和大丞相保持一致。以丞相之馬首是瞻爾,所不願爾也同樣須輔之佐之,這才是事主公能致其身。 

  然而還沒等趙貴想好了如何大義微言地勸服於謹,忽然一眼看見皇帝元寶炬身邊有個宦官不知在同皇帝稟報什麼,只見皇帝聽了奏報居然不顧禮儀地猛然站起身來。 

  皇帝元寶炬是個有分寸知進退的人,凡事都會思量幾分不會像先帝元修那麼性躁衝動。究竟是什麼事能讓持重的皇帝在觀大丞相演習騎射的時候忽然起身而去? 

  剛剛還都集中在大丞相宇文泰身上的目光立刻都轉移到了皇帝元寶炬身上。在萬眾矚目之中元寶炬對所有人視而不見,旁若無人地大步走出帳幄。跟從的寺宦宮婢們不得不也跟著加快了步閥,否則就會追不上天子。而天子根本不管他們跟得上跟不上,這時目光四顧不知道在尋找什麼。所有人都把眼睛看向大丞相宇文泰,以為天子是在找大丞相。誰知道元寶炬的目光從宇文泰面上掠過時竟像是不認識他一樣,顯然不是在找他。 

  皇帝一邊急走一邊茫然四顧。宦官宮婢們以為皇帝要登車輦,這個想法又落了個空。皇帝經過車輦時看都沒看一眼,這時顯見他目中一亮,是找到了目標的樣子。元寶炬直直盯著稍遠處的幾匹馬便大步奔去。而原以為皇帝會登車輦而在此預備接駕的僕役們都一怔,不知所措地跪在原地看著已經走遠了的皇帝。片刻才反映過來,紛紛起身追了上去。 

  皇帝元寶炬已經走到一匹白馬近前,伸手拉了拉韁繩,力道似乎很輕柔那匹白馬轉身見是一個陌生人,不知怎麼卻很馴順地瞧著這個清朗溫柔的男子。元寶炬輕輕撫了撫馬的長鬃,然後略提了提衣袍的下擺,還未等追趕他的宮監宮婢們追過來就已經躍上馬背。 

  他並未著鎧甲,仍是寬袖長袍足下台履,但是他躍上馬背時卻如此嫻熟輕鬆。這讓在場所有人都心中暗自驚訝。宇文泰看著元寶炬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幾乎已經快要忘記了,這個曾經的宗室王子也是個血性鮮卑男兒。他也曾聽聞,多年前在洛陽永寧寺永寧塔下面對白刃鮮血的弒君場面,正是當時的南陽王元寶炬剛柔相濟地牽制住了大丞相高歡立了尚是平陽王的元修為天子。 

  白馬已經跑遠了,元寶炬甩掉了所有的人。他策馬而去的樣子顯然是駕馭自如,白馬在瞬間就信服了它的新主人。 

  當皇帝縱馬而去之後,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回到了大丞相宇文泰身上。這時趙貴和於謹都看到有個略年長的宦官正立於宇文泰身邊躬身向宇文泰耳語。而他們,從大丞相的神色卻什麼都猜不出來。趙貴和於謹同時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對方,又都不約而同地一同向大丞相身邊慢慢走過去。 

  這時候,左丞蘇綽卻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似的和身邊的幾個關隴籍官吏笑談甚歡。而他們笑談的內容顯然無關於這次騎射演習,又似乎他們談的不過是歌舞酒食之類。蘇左丞在宮禁之中幾乎沒有過這麼輕鬆愉悅的時候,這場面又把一些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廣陵王元欣站起身來是要離去的樣子。他是宗室諸王之首,其他人也跟著紛紛起身。如果說廣陵王殿下都不明白大丞相為何要演騎射,天子又為何忽然離去,其他人自然更不會明白。廣陵王顯然是並不那麼在意今天發生的事,那麼作為宗室,不在意確實比在意更好。對於更多的宗室諸王來說,歌歡宴好才是第一要務,閉門不出才能使性命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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