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第218章 梁使南來將軍受命(三)
高澄很有興趣地看了一眼蕭正德,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神讓蕭正德身子一顫,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似的。「如果大皇子殿下留在鄴城,至少這樣的誠意才算是誠意。」高澄輕飄飄一句話,重重地砸在蕭正德心裡。
以自身為質?蕭正德想都不敢想,「大將軍……」他想拒絕,又不知道用何說辭。
還是羊侃鎮定道,「遣使為質,這倒也是古來兩國修好之風。我朝皇帝陛下也有此意,可遣一位皇子留在鄴城久住。但陛下並未吩咐命大皇子殿下此次就留在鄴城,還請大將軍見諒。」
蕭正德心裡鬆了口氣,暗謝羊侃救他。他不自覺地往側面看,侯景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侯景心裡倒真覺得,這個臨賀郡王真是便於擺布。
高澄把目光從蕭正德身上移到羊侃身上,慢條斯理地道,「羊侃將軍,兩國既是修好,不妨直陳本意。汝等若是不把梁帝陛下的意思一次說清楚,說明白,下官誤會了梁帝陛下的好意,豈不是下官之罪過?」這是逼羊侃一次把話說透,不要總借梁帝之口一會兒一番說辭。
高澄可能做夢都沒想到,他這一問給自己問出了天大的麻煩。
羊侃不慌不忙,振振有辭道,「吾朝皇帝陛下在吾等出使前便有吩咐。國與國之間,時戰時和,實屬平常事。梁與魏在楚、淮交戰甚久,既不利於梁,也不利於魏,既然如此,不如修戰講和,以十年為期。為表陛下對修和的期盼之心,願以皇子到北朝為質子。陛下特請大將軍親入南朝,到建康挑選質子,然後帶回鄴城,其間事全憑大將軍裁度。」
羊侃看著高澄,把話說完,又轉向皇帝元善見,「請大魏皇帝陛下定奪。」
羊侃轉述梁帝的修和之意比較切合實際。梁與魏確實是在邊塞交戰日久,又一直膠著,難分勝負。這其間的事侯景最明白,高澄心裡也清楚。這種狀態對梁、魏都不利,梁帝想求和,這是聰明的辦法,對魏也很有好處。
以十年為期,說起來比較可信。天下合久必分,梁和魏自然也不可能永遠和而不戰。如果能定十年為期,各自休養生息,將來的事等將來再說,至少眼下樑和魏的矛盾不是急待解決的主要矛盾。
梁帝蕭衍主動提出以皇子為質算是比較有誠意。
但是問題在於要求高澄親自到建康去挑選並帶回質子。以高澄今日在北朝的地位,實在是不宜再入南朝。何況遣質子的意義只在於這事的本身,並不太在乎以究竟以哪個皇子為質,又何必非要去親自挑選。可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梁帝已經主動提出了以皇子為質,若是北朝都不肯答應讓大將軍親去帶回質子,又顯得北朝沒有誠意。
大殿內又安靜下來了。
元善見沒有立即回答羊侃,他心裡也有很多想法。從本意講,他願意高澄去建康,至少他可以鬆口氣,少些時日面對他。可是梁帝為什麼一定要高澄去?難道竟是以高氏為魏之真正的主宰,而並不以元氏為魏主?如果高澄去南朝,與梁帝修好,以臣子之身做了本該君主做的事,以後天下誰還會以他為大魏天子?
高澄見元善見沉吟不語,他緩緩轉過身來,這一轉身,趁勢把各色人等的各樣心思都看了個清清楚楚。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羊侃身上,淡淡笑道,「羊侃將軍為社稷之心我已明了。」這話說的有點莫名其妙,為社稷,是為哪個社稷?高澄卻不理會別人怎麼想,站起身來向元善見道,「陛下,羊侃將軍說的必不會有錯,臣高澄願入南朝為使。請陛下厚賜羊侃將軍,褒賞其為社稷盡忠之心。」求賞賜求的也莫名其妙。如果羊侃對南朝社稷有功,又何必用北朝皇帝來賞賜?
蕭正德不解地看了一眼羊侃。
元善見見高澄自己表示願意去,他微笑頷首。便道,「如此甚好,大將軍為南北相合,不辭勞苦,孤也實在不忍心。」他忽然把目光落到了下面站立的侯景身上,吩咐道,「侯司徒也是與南朝久相往來的人,便跟隨大將軍一同入梁為使吧。」要說魏、梁雙方之間交戰實況,侯景確實比較有資格。
侯景心思極快,他心裡非常想得到這個機會,誰知道皇帝竟親自下旨,侯景立刻便出班謝恩道,「陛下親命,臣侯景萬死不辭,必追隨大將軍,不辱陛下的聖命。」
事成定局,高澄也沒再說什麼。
午後,鄴城的街市依舊是熙來攘往,人流如潮。崔季舒在牛車中看著外面的繁華景象,心裡暗暗讚歎世子真是治世之臣,才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國力之強盛就從此處也可見其一斑。
崔季舒放下簾幕,看看他對面倚車壁假寐的高澄。不,世子也許是真的睡著了,他的睫毛微微發顫,呼吸沉緩,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這麼平靜,眉頭也舒展開了。崔季舒知道世子實在是累了。今天梁使陛見就耗費了世子許多的精神,更何況回鄴城后他還沒有好好休息、養傷。
「崔叔正,你為何盯著我看?」高澄忽然說話了,倒把沉思中的崔季舒嚇了一跳。他們之間就是這麼有默契,高澄既便不睜開眼睛,也能感覺到崔季舒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中正看著他。
「郎主要去東柏堂嗎?」崔季舒緩過神來問道。憑他的感覺,郎主在東柏堂是最能放鬆的時候,這個時候,他確實需要好好放鬆。
「不去。」高澄回答他的同時睜開了眼睛。雖然那雙漂亮的綠眼睛還是那麼有美到極致,但在睜開眼睛的時候讓人看到他滿面的倦意和疲憊。他回答得那麼果斷,沒有一點猶豫。
「世子是要回府?」崔季舒又問。是啊,他不是親眼看到了,世子心裡記掛著世子妃,大概是要回府去吧?
高澄沒回答他。剛剛坐直了的身子又靠向車壁,重新閉上眼睛。半天才有些慵懶得地道,「叔正,我累了……你去找個地方……」他話說得斷斷續續,聲音又低沉、柔緩。這個男人看起來如同娛聲弄色的侯門公子,哪裡還是幾個時辰前叱吒天下、威震廟堂的大將軍?
崔季舒一怔,累了,又不想回府,放著東柏堂的佳人也不想要,世子難道是想找個秦樓楚館?可這不是世子的個性,世子雖風流愛色,但從不是認同濫竽充數的人。
「郎主……」這倒為難崔季舒了,總不能真的帶世子去什麼不好的地方。「容叔正想想。」世子的需求對他來說比皇帝的聖命還要緊。
「我想喝酒……」高澄又閉著眼睛像是自語道。他是在提示崔季舒,知道崔季舒又想到別處去了,他現在實在是沒有那份心思。
原來如此,崔季舒心裡暗笑。這倒好辦了,眼前就是街市,酒肆林立,旗亭高高在望,裡面有的是上好的鶴觴酒。「飛輕軒而酌綠酃,方雙轡而賦珍饈」,偶一為之,也是雅事。到宵禁還有些時辰,以世子目前的狀態,崔季舒看一眼高澄,暗想恐怕幾觴下去就真醉了,到時候再送他回府也好。
崔季舒命停車,回道,「世子,前面就是旗亭,正好登高暢飲。」
旗亭,原本是官署,如今已經成了登臨、酌飲的好去處了。街市中,最高的地方無過於旗亭。所以,崔季舒想當然地便把高澄往旗亭處引去。
高澄換了衣服,下了車,街市中的市井氣倒讓他耳目一新,頓時眼前一亮。原本也是要往旗亭中去的,但恰在此時忽然聽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琵琶聲傳來。琵琶曲調為胡音,傳入他耳中立刻就把高澄吸引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止步偏身轉頭去尋找琵琶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街市上各種聲音雜陳,但偏偏就是這一縷在別人耳中並不明顯的龜茲琵琶聲在高澄聽來格外不同。他身不由己便遁著琵琶聲而去。崔季舒見世子止步聆聽的樣子,他也仔細搜尋,也聽到了琵琶聲,可是在他聽起來卻沒有什麼不同。鄴城雖說胡人不多,不過也基本算是常見,偶爾零星幾個還是能看到的。也有胡人的酒肆,其中就有擅彈琵琶的胡女。
想到這兒,崔季舒倒是靈機一動,果然一眼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家酒肆與眾不同。酒肆看起來並不大,門前也並不十分得熱鬧,幾乎沒有什麼人進出。但這酒肆看起來有種卓爾不群的氣質。龜茲琵琶的樂聲正是從這兒傳出來的。
高澄不用崔季舒提醒,早已經找到了這酒肆,他信步便走了進去。崔季舒回頭吩咐跟著的人都在外面等著,走遠些,他也走了進去。世子難得放縱這麼一次,想必也不願意讓那些僕役、侍衛們給攪了。
高澄一走進去就眼前赫然大亮。酒肆果然風格迥異,不同於普通風俗,如置身於異域之境。其中只有一人,是個正在彈龜茲琵琶的女郎。女郎果然是胡人,但是細看之下又不似是一般的胡人。女郎看到有人進來,立刻放下手裡的琵琶起身相迎。
女郎膚色如麥,眼睛極大,眼窩略深,鼻子又高又挺,口唇闊而豐潤,完全不是北朝普通女子的樣貌。頭髮看似黑色,但又在黑色里透著金棕色,頭髮略有捲曲。她一頭長發在左、右、腦後梳成幾條辮子,身上穿著白色袍子。女郎起身走來時行動非常輕盈、靈動,幾乎是健步如飛,完全不是行規蹈矩、弱柳扶風的貫常所見,這倒讓人心裡新鮮、驚喜。
看到高澄和崔季舒進來,女郎迎上來含笑喚了一聲,「公子。」漢語說得倒還算流利。她抬頭看高澄時,顯然是被驚艷到了。這麼美的男子想必她也從來沒見過吧。
高澄的目光卻越過她,瞧了瞧她身後,剛才她放下的那把龜茲琵琶。「公子喜歡聽琵琶曲?」女郎非常聰明,見機問道。不等高澄說話便又走過去拿起琵琶坐下來,「公子喜歡,我再彈一曲。」一點也沒有扭捏造作。你喜歡,我就彈,這又給了高澄另一個驚喜。他也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來,正背對著入門處。
崔季舒回頭看一眼外面稍遠處站著的那些侍衛、僕役,放下心來,也走過來坐下。
女郎性情甚是熱烈奔放,所奏胡曲也如同其人,節拍歡快、流暢。她一邊彈奏,雙目顧盼之間沒有離開眼前這個極美麗的公子,她的一雙眼睛如同會說話似的,拂得人心頭痒痒。
高澄微笑著看著她,靜靜地坐著聽她彈奏。
崔季舒看一眼高澄的側影,忽然感慨,他很久沒見過世子笑得這麼舒心了。難怪世子想暫時拋開身份到街頭酒肆酌飲,可想而知他心裡的壓力有多大。
女郎彈罷了放下琵琶也微笑著看著高澄,她的眼睛似乎就在詢問他,她彈的琵琶曲究竟好不好?他可喜歡?
誰知道,高澄忽然拿起那把龜茲琵琶,興味猶濃地橫抱於懷中,右手手指在五根弦上輕輕掃過,試了試,向那女郎笑道,「我也來彈奏一曲如何?」
女郎聽他這麼說,滿面是笑又驚又喜地看著他,好像很好奇,又好像不太相信他也會彈琵琶。看他很溫和的樣子,聲音又那麼好聽,沒有一絲的浮躁氣,也笑著點頭道,「公子請。」
崔季舒卻驚愕得快要合不上嘴了。世子竟忽然有這個興緻,難道是有意於此女郎?他忍不住又仔細打量那個女郎,覺得她確實是美得與眾不同。
高澄橫抱琵琶於懷,手指剛開始時輕攏慢捻,一串輕盈、流暢的樂聲便流瀉而出。
酒肆里除了琵琶聲什麼都沒有了。女郎專註地仔細聽,同時她的眼睛一直毫不避諱地看著高澄,滿目情意,依依不捨。
琵琵曲先是輕盈緩慢,然後音色華麗、豐富,又漸至厚重,便帶上一點憂傷,再後來重又變得緩慢、悠長。其間高澄的手指拂、掃、勾、抹,竟然是十分地純熟,顯然是功夫深厚,極擅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