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第226章 司徒公夙夜請出戰(四)
高澄也沒想到,侯景不明示真實意圖,倒扯到了這個話題上。陳元康和崔季舒也以下官之禮拜見了侯景,侯景看高澄指示,也坐下來。兩個人神色之間都很認真,好像真有其事似的。
「甚難成行。」高澄蹙眉而語,滿面為難之色。
「怎麼?大將軍果真傷處未愈?」侯景長跪而起,看著高澄驚道。看神色就好像他在認真察看、研究高澄的氣色。
「重疾不在吾身,大患就在吾心,子惠之謂也。」高澄兩指而並指向自己的心口處向侯景道。微笑卻似愁苦的樣子甚是打動人。
「大將軍有何心事?」侯景脫口問道,神色裝作很驚訝。其實幾乎就要說出「萬景可否助大將軍一臂之力?」他最後還是忍住了,但很關切地看著高澄,心中所想呼之欲出。
崔季舒幾乎要笑出聲來,唯有陳元康不敢大意。
「鄰家侵擾,以至於擾我安眠,豈能無患?」高澄面上甚是憂慮,盯著侯景,「請教司徒,如此鄰居,若有機會除之,當如之何?」好像很倚重侯景,非常看重他的意見。
「難道大將軍心軟了?」侯景緊張起來,「若不除之而後快,後患更無窮。」
「司徒所言極是。」高澄接了他的話立刻便坦白,「宇文黑獺不日便要奉元寶炬赴洛陽拜謁宗廟、陵寢。若伏而擊之,將元寶炬帶回鄴城,使宇文黑獺沒有憑恃,擾亂西寇人心,豈不是將心頭之患連根拔除?如此重任,我思來想去無人可托,唯有司徒可信賴,能擔此重任。」
侯景沒想到是這樣一個費力不討好的重任。看樣子大將軍是想齊頭並進,一邊虜獲元寶炬,一邊分兵數路收失地。若是他去捉元寶炬,結果怎麼樣不好說,就算真是捉到了能得到什麼樣的好處也不好說。河南數郡卻未必能踏踏實實地收回來握在自己手裡。
高澄盯著侯景,見他不說話,想必他是不願意。但他並不再勸說,只是看著侯景。卻不知道侯景心思轉得飛快,又想若是能捉而不捉,放歸元寶炬,是不是對宇文泰來說便是一種示好和實實在在的恩義?也算是結交,總能給自己多留條後路。高澄小兒遲早正位,到時候他和他勢必不兩立,不能不預為籌謀。
「既然大將軍心有大患,下官必為大將軍除此大患。」侯景心裡想了數回,不再猶豫,果斷回道。
「司徒果然不負我之所望。」高澄面露微笑。
元玉儀盛妝麗服地坐在木蘭坊的屋子裡調香弄脂。這樣一幅場景看起來實是怪異。這精巧極至的內室此刻燈光幽暗,不但顯不出她的華麗之美,反倒因為她渾身上下的種種珠光寶氣和艷麗顏色有些詭異。
奴婢們都知道娘子平日里喜歡素凈裝束,淡妝勻面,從未見她如此隆重修飾。但奴婢們看在眼中,人人都心裡折服,正因為從未見過她這樣艷麗,才更覺得今日之美格外不同。甚至還有人在心裡忍不住好奇,如果大將軍看到娘子今日妝扮,會是何等驚艷?
口脂是芬芳的茉莉味道,清淡如茶,衣上熏香另有奇花異葩沁人心脾。外面北風呼嘯,室內溫暖如春,但因為燈光太過幽暗其實並不是讓人很舒服。元玉儀想起從前在後將軍孫騰府上做舞姬時初次與世子相遇,他不許點燈,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而此刻忽然想起這一段,又覺得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娘子!」一個奴婢急匆匆喚道。還未等元玉儀回應就已經闖進來,變顏變色地低聲急急回稟道,「娘子還不快去瞧瞧,大將軍要回府去了。」這奴婢的語氣驚慌失措,好像她比元玉儀還著急。
元玉儀也是一驚,丟下手中的口脂猛然起身,倉促之間大袖把几案上的幾個甚是精巧的香瓶、香盒帶翻,掃落到了地上,瞬間乒乓作響。元玉儀全然不顧惜只管向外面奔去。夜色正濃,天冷風大,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要回府去呢?
剛才那個奴婢看元玉儀這麼驚慌失措,自己也趕緊跟上來,心裡更覺得大勢已去,便更頹喪了。急走了幾步,好不容易追上娘子,誰知道元玉儀走到門口忽然止步,急轉過身來。那個奴婢由於心亂如麻,顯些撞在元玉儀身上。
「崔侍郎和陳元康將軍走了嗎?」元玉儀疑慮重重地問道。
「侯司徒離開不久后,崔侍郎和陳元康將軍就走了。大將軍一個人在溫室里待了一會兒,便吩咐備車,奴婢知道了便趕緊來回稟娘子,怕耽誤了娘子的事。」奴婢不由自由又瞧了一眼元玉儀,心裡不明白這樣的如花美人,大將軍怎麼會說走就走,一點也不眷戀?
元玉儀這才稍稍放心,但心裡更懷疑了。
如果崔、陳二人還沒走,她自然不好貿然闖入溫室。可高澄又不是和崔、陳二人一同離開,想必不是因為有政事。那又會是因為什麼讓他這麼急於離開呢?這是讓她更增加了疑慮的原因。
元玉儀出了木蘭坊反倒沒有那麼著急了。她衣著單薄,但在呼嘯的北風中鎮定、沉靜,步子輕盈而不急不徐,一直走到溫室外面。這一路走來她已經觀察到了,高澄是要離開,但恰好還沒走。
在溫室外面她制止了要進去回稟的奴婢,就候在外面,任憑風大天冷而不為所動。所幸不一會兒功夫裡面的奴婢打開門,果然高澄冠帶整齊地從裡面走出來。他一眼就看到元玉儀立於門外。
高澄還是穿著公服,三梁進賢冠也戴好了,果然是一副要即刻離開的樣子。本來高澄從溫室出來已經向東柏堂大門處望去,下意識地想看看是否準備妥當,好即刻回府,他心裡惦記著世子妃元仲華。倒沒想到出門就看到元玉儀瑟瑟發抖地候在大風裡。
「你怎麼站在這裡?」高澄訝然道,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拉了元玉儀又重新走回溫室。
奴婢們沒有跟進去,很懂事地從外面把門關上。
溫室狹小,陳設簡單,是平日高澄和心腹議政之處。溫室和鳴鶴堂比起來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簡陋了。除了一幅輿圖,几案,設於地上的幾個坐處,憑几,幾乎就沒有什麼了。不像鳴鶴堂,尚有可盤桓的意趣。
今夜天氣確實冷,元玉儀匆匆而來,等在外面這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覺得寒冷入骨了。乍然入了溫室,這種溫暖的感覺讓人特別舒服。但是溫室給她的感覺並不好,總覺得和高澄單獨在溫室相處很奇怪,這裡拉遠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怎麼在外面等著?也不讓奴婢進來回稟一聲?」高澄拉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含笑問道。他的聲音很輕柔,目光柔和地看著元玉儀,一邊捧著她的手送到自己唇邊,呵出熱氣來替她暖著。他的樣子有點像是頑皮少年。
「不知道大將軍是否有要事,不敢貿然打擾。」元玉儀可憐至極地抬頭看著高澄,語氣里也甚是柔弱。
若真是不知道,就無法判斷是敢還是不敢,其實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因此而有意說做不知。
「都入夜了,天氣冷,你何必還要來?若是受了風寒,豈不是讓我心疼?還是趕緊回去安寢才是。」高澄含笑道,說起來像是關心她,心疼她,但是元玉儀格外敏感,總覺得他有哪裡不對,倒像是下逐客令的意思,這讓她心裡更驚疑了。
「不見大將軍……睡不著……」元玉儀淚眼朦朦地看著高澄,很惹人憐愛。這樣乞憐,她自己也覺得很窘,面孔漲紅。
「你從來不這樣喚我,今日是怎麼了?」高澄微笑著把她的手從自己唇邊拿開,用一隻手握著她的手沒有放開。
話說到此,事做到此,元玉儀索性將身子偎過來,主動貼進高澄懷裡,伸出兩臂圈緊他的腰身,聲音酸澀地喚道,「公子……」。她是真心心裡酸澀,她今日特意濃妝麗服,他竟然沒有看出來,根本不在意,「高郎……」心裡更覺得委屈了。
「汝向來不會如此,今日究竟是怎麼了?」高澄任憑元玉儀膩在自己懷裡,但顯然是有些心急了,「我今日要回府去,你且先去安寢,我擇日再來……」高澄耐著性子勸解道。
「好。」元玉儀見機很快,聽他語氣里已經去意已決,知道不可能再留他,便也不敢再執拗,抬起頭來仰面瞧他,「狸奴擔心夜深風大,又天氣寒冷,公子著了風寒才想留公子在此。既然公子惦記公主,自然要回府去,這是應該的,狸奴一定好好在此候著公子再來,公子不必牽念我。」說著已經是落下淚來。
高澄沒說什麼,只喚了奴婢進來,吩咐送娘子回木蘭坊,然後就急急出了東柏堂回府去了。
元玉儀回了木蘭坊,一時也無睡意。她剛才提到公主本來是試探,高澄既然沒有反駁,應當就是因為公主他今日才不肯留在東柏堂。想到自己施盡伎倆,不能博他憐愛,公主在他心裡卻是無比重要,她心裡更酸澀了。
寒冬初來,乍然冷起來的天氣讓人一時難以接受。夜幕垂落,又風大天冷,宵禁之後,鄴城的街頭幾乎不見人影。大將軍高澄的車駕在空無一人的街市如御風而行般呼嘯而過。高澄顧不得顛簸得厲害,只想快點回府。如此歸心似箭,他從來想都沒想過。
大將軍府第里守門的僕役已經是見怪不怪了,恭迎大將軍回府後又重新關門閉戶。
高澄直往世子妃元仲華住的庭院走去。夜裡值守的婢僕看到郎主這個時候回來其實也並不驚訝,只管依著自己的本份盡禮。高澄在婢僕們紛紛施禮的時候並不停留,一個人穿廊過戶慢行。表面上哪個奴婢都看不出來大將軍心裡急著去見夫人。倒是有一、兩個妾室的奴婢意外得知郎主回府,趕緊急匆匆回去稟報自己的娘子,只怕又有人要因為空等一夜而失望了。
高澄在廊內止步,跟著他的蒼頭奴也停下腳步,不明白郎主有什麼吩咐,只管小心翼翼地站在高澄身後等著。看背影,心裡判斷,大將軍如此凝神駐立,好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蒼頭奴也側耳細聽,但是他什麼也沒聽到。
高澄也什麼都沒吩咐,什麼都沒問,又提步向元仲華住的地方走去。
那庭院里早就關門閉戶,果然有一縷細弱的笛聲傳出。不用郎主示意,僕役上前叩門。高澄只管立於院門外聽裡面的人吹奏。他是雅好音律的高手,擅彈龜茲琵琶,自然不會不知道,元仲華吹笛的技藝實在說不上有多高超,對音律也僅是淺知而已。但因為是她吹奏的,所以他此刻才格外留意。
聽起來笛聲雖細弱,但是鎮定從容,可是讓他不解的是他總覺得裡面有一絲藏得很深而不易察覺的心灰意懶。元仲華是個心性單純清淺的人,根本沒學會對他隱藏心思,究竟是什麼心事,讓她自己都有可能毫無知覺地藏得這麼深呢?
笛聲忽然停住了,院落的大門也打開了,跟著高澄的僕役留在外面,高澄走了進去,院門又關上。夜黑風大,他草草掃視了一眼,沒找到阿孌,他也沒問什麼,便往元仲華住的屋子裡走去了。
天太黑,門口的奴婢看清楚了他,正要進去回稟時被高澄制止了,他已經走到寢居門口,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奴婢在他身後關上門。
裡面正好阿孌聽到聲音迎了出來,見到是大將軍來了,心裡又驚又喜。看到他尋找的目光,不等他問什麼便用手指了指裡面垂落的簾幕處,示意世子妃在裡面。高澄會意,又向裡面走去。
「阿孌!」恰巧這時元仲華在裡面喚道。
阿孌應聲正要進去,高澄向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跟進來,然後自己挑開簾幕走了進來。一眼就看到元仲華的背影。元仲華立於窗邊,手裡似乎是拿著什麼東西在摩娑,只穿著淺緗色的寶襪,頭髮完全披散在肩頭後背,烏黑透亮的好大一瀑,看樣子是剛剛梳理過頭髮。看穿的衣裳又像是準備安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