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第323章 高子惠無心反自羈(六)
元斌下頜處被高澄鉗得疼痛無比,高澄又用力甚猛,完全不在意他的感受,他脖頸幾乎折斷。仰視高澄時見他面上已全無笑意,不似剛才。
「大將軍……」元斌這時方怕,受不了疼痛,口中擠出幾個字。
元善見、元徽等也為之變色。
林興仁往元善見身後躲了躲,不自覺地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脖頸,倒好像那隻手掐著的是他。
元玉儀心頭痛快無比,但面上不動聲色,仍是淚痕未盡的樣子。她在這一瞬間方才突然明白,唯一能保護她的是權力,她從來沒有過這麼迫切的權力欲。也就在這一刻她清醒地明白過來,她要取悅他而不是愛他。愛他她要用真心,他卻不會在意她的真心,因為高澄從來沒看到過她曾經卑微的真心。他的心也從來沒有在她身上。如果她著意取悅他,也許還會令他對她稍有心動。
元玉儀真的落淚了,就在這一剎那,她告別了舞姬元玉儀,徹底蛻變成了「琅琊公主」元玉儀。
只有月光,此刻在心裡突然想起她初來鄴城時,在郊外遇到高澄時的情景。那時的他被高敖曹為難,又不得不屈從,並不是這時昭台殿上暴戾的樣子。如今高敖曹早已死於河橋,這鄴城魏宮的大殿全是他的天下了。連皇帝都是座上擺設,更何況是別人?只可嘆高陽王元斌之前竟不明此理。
高澄鉗著元斌的下頜不肯放開,盯著他細看,方才笑道,「高陽王怕我嗎?」他那一雙目光犀利,美如寶石的綠眸子,帶著一種冷靜到極點的冰冷,讓元斌想起猛獸,竟至於怕得渾身發抖,覺得自己此時完全是砧上肉,任高澄宰割。
「高陽王貌美,如此美人盡可娛之,我怎麼捨得為難?高陽王也不必怕我。」高澄饒有興趣地道。那表情活像是嗜血的猛獸對著心怡的獵物,又恰好不餓,所以逗弄一番。
「大將軍欲如何?」元斌卻覺得自己很可能就會被大卸八塊,不禁顫著聲問道。「大將軍有何所欲,吾無不從之。」他這時方竭力討好。想想連天子都說大將軍喜歡的必雙手奉上,他還怎麼敢與高澄抗衡?
「聽說,」高澄溫柔淺笑道,他的綠眸子盯在元斌臉上,「高陽王擅西域胡舞。」
殿里又安靜下來。高澄話說到此不說了,殿內所有人都等著聽下文。
元斌忽然福至心靈,急忙道,「願效胡騰兒,獻舞以娛大將軍。」
高澄對元斌的自薦很滿意,點點頭。「何人奏樂?」說著他放開了元斌。
元斌終於在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立刻指著自己的王妃道,「臣妻可擊羯鼓。」
高澄這下心滿意足,大笑道,「如此甚好。」他笑完了方才轉身看著皇帝元善見問道,「陛下以為如何?」
元善見一怔,但旋即笑道,「甚好,甚好,甚好。」他一疊連聲說了三個「甚好」,讓人覺得有點怪異。
皇后高遠君向大兄笑道,「大將軍快請坐到主上身邊來。」
高澄這時方始從元斌席前站起身來,手裡捧著自己的玉爵在昭台殿內閑庭信步般走到元善見面前,不客氣地重新坐在元善見一側,向元善見笑道,「今日琅琊公主認祖歸宗,陛下家中血脈聚合是好事。恰好朔方郡公的世子禿突佳從柔然本部草原特意到鄴城來覲見陛下,也是好事。」
元善見訝然,不知是驚還是喜,不敢置信地問道,「柔然世子來了?」
「是,就在殿外候召。」高澄看著元善見。
「如此甚好。」元善見笑道,「大將軍為何不帶世子進來?」
高澄仍然盯著元善見,「無陛下召命臣不敢自專。」他話說得極客氣,好像真是那麼回事似的。
「這如何是自專?大將軍怎麼如此自貶,這豈不是要讓孤傷心了?」元善見側頭看著高澄,真好像是不被信任而傷了心的樣子。
旁邊皇后高遠君更是滿面笑意地看著自己的大兄和夫君。
「孤以大將軍為臂膀,自然依賴大將軍。」元善見捧起自己面前的玉爵向高澄示意。
高澄也微笑捧爵,高舉向元善見微笑道,「臣澄謝陛下之恩義,定當皆奉己身為陛下效命。」
昭台殿外的雨漸漸大起來。
雖然高澄進去半日了,但禿突佳倒並不心急。這時天色暗沉,昭台殿外竟除了他再無一人。不知道高澄在殿內是什麼情景,他忽然想剛才那位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宮?她夫君若是見了她如此傷心的樣子會如何?
一會兒又覺得鄴城魏宮苑囿真是大,遠遠望去其中山石草木叢林,殿閣無數,比起長安魏宮來氣勢不知道要強了多少倍。他立於昭台殿外檐下左顧右盼,突然發現雨中走來一人。
這人穿著黑袍,在漸漸暗沉下去的天色中非常不醒目。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在下雨,毫無知覺地在鎬池邊遊走,好像在尋找什麼。禿突佳遠遠望去也能感受到那人胸中急切。
太原公高洋淋著雨,如同瘋狂一般在鎬池邊遊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來回往複也不知道有多少個輪迴。等他走到昭台殿外檐下時已經是渾身被雨澆得濕透了。一眼看到禿突佳,見是個形貌怪異的少年又穿著漢服,一個人候在這裡,見了他顯然是不認識的樣了,高洋立刻便猜出此人有異。
禿突佳見這個人在魏宮苑囿中如同自家,想必也不是一般官宦。只是此人形貌怪異猙獰,目光陰沉又深不見底,倒讓他心頭一震。即便是大將軍高澄也沒有讓他心裡如此震動過。
「汝何人?剛才在此處可見過長公主?」高洋這時心頭煩亂,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禿突佳想,長公主應當是皇帝的姊妹,不知道這人說的是又是哪一位長公主,便搖搖頭,「不知。」
高洋看看他,覺得他說的是實話。這個陌生人,應當是第一次入宮,可能根本就不認識元仲華。
這時殿內出來一個宦官,後面跟著幾個小宦奴。
「大將軍請世子進去見陛下。」宦官客氣有禮。
禿突佳心思還在已經重又走入雨中的高洋身上,覺得此人甚是不同。他指了指高洋的背影問那個宦官,「此何人?」
宦官順他手指抬頭看一眼,立刻便回道,「此太原公,大將軍之弟也。」
禿突佳大驚。想不到高澄那樣美麗絕倫,竟然有個和他完全判若兩人的弟弟。
昭台殿內舞樂大作,禿突佳完全沒想到謁見是這樣的場面。這讓他有一種暗窺到了東魏宮廷秘辛的興奮感。
絲竹聲漸漸清晰,盈耳貫廷地瀰漫在昭台殿中。琵琶、胡笳齊備,自有女樂演奏,當然用不到高陽王妃。就算是高陽王妃自己想為大將軍演奏,依高澄的品位也未必肯。
這時高陽王妃早就沒有了剛才叫囂的氣勢,手裡執著花椒木的鼓槌領銜於眾女樂之前正在敲羯鼓。她不敢不賣力,可又實在拉不下面子,因此綳著一張臉卻又大力揮槌、重重擊下,讓人覺得十分不協調。
當她以為大將軍高澄看到她的時候,還時不時地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笑容很僵硬,簡直比哭還難看,讓人不忍目睹。高陽王妃自己也覺得甚是尷尬,很留意殿內其他人的表情,生怕自己被人盯著看,被人取笑。
高陽王妃是高估自己了。除了琅琊公主元玉儀,沒有人看她。其他人的目光都被她的夫君高陽王元斌吸引了。殿內諸人都滿面略帶驚訝的調笑,用手對著大殿正中指指點點。
高陽王妃的羞慚尷尬與自己夫君形成了鮮明對比。
禿突佳走入殿中,看到殿內正中大片的空地上正有一看起來還算是美貌的男子,居然只穿著短褐褌褲裸露小腿及赤足跳舞。看其面上表情還很歡欣鼓舞,笑盈盈地不時配合舞蹈動作對著周圍觀者做出一些逗樂搞怪的樣子來,逗得殿內人大笑。
元斌跳胡騰舞格外賣力,為了取悅大將軍高澄他另闢奇徑,隨著樂聲在步子騰挪之間前俯后跌,極盡滑稽,居然還能配合他夫人的羯鼓敲擊出的鼓點。哪裡還有半點剛才的冷倨風骨?
滿殿里都是笑聲。唯有皇帝元善見身後而立的中常侍林興仁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看著高陽王元斌被戲弄讓他覺得物傷其類。可他不敢做出什麼不滿的神色來,以免被就在元善見身邊的高澄看到。
但顯然高澄是被元斌的舞姿吸引了。與一邊的皇帝元善見時而大笑時而共飲,又時而並頭低語地評判幾句,眼睛一直看著場內。
林興仁真不知道主上此時是什麼心情。再看一眼皇后,面色平靜,微有笑意也看著元斌跳舞,似乎還很高興。
只有濟北王元徽,顯得有點不太自然,又努力忍著,時不時配合般地笑一笑。
琅琊公主元玉儀在看高澄時突然發現太原公夫人也盯著高澄。
月光並不知覺,她也不敢一直盯著高澄看。只是心時覺得傷感,這時的高澄讓她滿是陌生。
元玉儀看著極力扮滑稽的「兄長」倒沒有太多的興奮感。她突然想,這時高陽王已經是她大兄,難道大將軍就沒想到過要看她的面子不要折辱他嗎?高澄幫她解圍,讓她得回顏面,她心裡至為感激。
可是懲誡元斌又何以非用這種折辱的方式呢?這難道不也是對她的另一種折辱嗎?看來在他心裡終究還當她是舞姬罷了。
樂舞止歇,高陽王妃暗中鬆了口氣。倒是場內她的夫君元斌意猶未盡地喘著氣,滿頭是汗,顯然是累得不輕,可看他笑意未盡的樣子像是特別酣暢淋漓。
高澄拊掌大笑道,「高陽王果然擅舞,」說著側頭笑問一邊的元善見,「陛下該賞賜高陽王吧?」
元善見全無心肺般向高澄笑道,「怎麼該孤來賞?分明是大將軍命他舞之,自然也該大將軍賞之。」
兩個人調笑之間不像君臣,倒像是鄴城酒肆中看胡姬獻藝的兩個貴胄紈袴子弟。
高澄也不謙讓,大笑道,「賞高陽王鶴筋一盞。」
自然有人尊大將軍之命去行賞。
禿突佳看宴上君臣二人,心頭好奇。他第一次見元善見,本以為高澄年輕美貌,不想魏帝元善見更甚之。他心裡立刻動了心思,覺得這個魏帝比起元寶炬來好很多,也是個適合的和親對象。
更讓他驚訝的是高澄在魏廷的跋扈程度遠超宇文泰在長安廟堂。禿突佳知道宇文泰在西魏是實際的權力執掌者,但宇文泰行事小心謹慎,不像高澄在東魏居然可以如此為所欲為。
「世子!」高澄突然看到禿突佳,便大聲笑著召喚他。
這時樂舞已撤,聽到大將軍的喚聲,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昭台殿門口,許多人這時才看到那裡站著一個異域長相、漢裝打扮的少年,不由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元善見也看到了這少年,放下手中酒爵留意起他來。
高澄已經起身走向禿突佳走來。禿突佳自然迎上去。高澄攜了他走過來,向他笑道,「快來拜見主上,」他出人意料地又上其手示意曰,「拜見吾妹皇後殿下。」這在高澄來說,是對皇后高遠君身份的一種抬舉。
禿突佳心裡訝然,原來皇后是高澄的妹妹。他也是聰明絕頂的人,立刻在心裡否定了把東魏皇帝列為和親人選的計劃。並且他這時才留意到坐在皇帝身側不遠的那個姿貌平平的女郎。心裡仍是好奇,怎麼如此美貌傾國傾城的高澄會有這樣兩個姿貌泯然眾人的弟妹?
禿突佳行了大禮,極其恭敬。
為了表示親熱,元善見特命在他下首給柔然世子設席。
「世子見我大魏宮中宴飲歌舞華麗否?」高澄盯著禿突佳笑問道。
禿突佳接了宮婢奉上的酒爵為皇帝元善見上壽,又答曰,「美哉美矣。」他言語間甚是文雅。這讓旁觀的宮眷命婦們都新奇驚訝。
「甚好,甚好。」高澄聽到他這個回答,滿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