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9.第489章 議請代魏

  高遠君下意識地抱緊了手裡的孩子,不自覺地也看了一眼坐在她另一側的二兄高洋。


  高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居然什麼也沒說出來。他設想了一千種可能,就是沒有這一種。總覺得大兄回來見到他總會免不了大發一頓脾氣。


  反正不是罵就是打,這樣他正中下懷。要是大兄惱羞成怒,舉劍來殺他,那樣就更好了。他一定配合他把這一齣戲演得聲氣實足。就讓人好好看看齊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要是他怨恨他,連皇后一同怨恨在內,那脾氣發得越大才越好。


  可高洋就是沒想到,他現在不是齊王,不是失勢的權臣,高澄變回了他的長兄。


  高洋沒說話,高澄向高遠君大笑道,「侯尼於小時候真如痴人一般,沒想到他還有這麼精明的心思。我離開數月,他竟能把鄴城完全掌握在手中,我甚是欣慰。」高澄笑得真是坦然,真心快慰的樣子。就好像是自己真正不在乎,這副重擔終於卸下,又有弟弟肯撿起來,還做得這麼好,那份愜意,呼之欲出。


  高遠君心裡真是彆扭,也不知道大兄究竟是什麼意思。


  高澄看了一眼高遠君抱著的小皇帝,又微笑道,「太上皇后不必擔心,侯尼於也是你兄長,是主上的舅父,以後他來輔政,我甚是放心。今日拜見主上,我也是有辭官之意。這齊王的爵位、相國的官位,如當虛名,請主上收回。臣澄若是日後懶散了,在家種菜度日,請太上皇后和高王勿怪罪。」他又去看高洋。


  高遠君也沒想到高澄是這種態度。甚是洒脫,爵位官位揮手便可不要。可看他又不像是說假話或是有意做作。她心裡就怕這個局面,無法制衡。


  所謂的「主上」不過還是懷中乳兒,哪裡懂得高澄的意思。這分明就是給高洋和高遠君出的題目。


  「大兄,」高洋終於直起身子,搶在高遠君之前,「弟弟出此下策代掌社稷實在是迫不得已。」他頓了頓,「太上皇帝行事不端,錯亂得像是瘋癲了,竟想趁大兄不在把大長公主贈於我。大長公主不從,太上皇帝逼她飲毒酒,我才不得不……」高洋不知道這事有沒有告訴高澄。覺得他不可能不知道,可看他這樣子又像是真的不知道。


  反正元善見他不好立刻動手除掉,要是引得高澄大怒除了此人,也算是好事。


  「大兄,」高遠君對高洋這麼說話極為不滿,辯道,「太上皇帝已經退位居於內宮,必然不敢再生事……」


  高澄捧起面前的酪漿飲了,這才慢條斯理地道,「這事,」他看一眼高洋,又看一眼高遠君,「我知道。」


  無多一句解釋,說得輕描淡寫,看不出他有一點在乎。


  高洋怔住了,心裡如同萬馬奔騰。殿內雖然安靜,他心裡已經嘈雜得很。


  高遠君倒稍感安慰。


  這時小皇帝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四肢亂動地踢騰,一邊放聲大嚎。


  高澄向高洋笑道,「侯尼於,你既取其父而代之,就得有辦法讓其子無異議。不然……」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再說下去,然後站起身來。


  「大兄去哪兒?」高洋也站起身。


  高澄一身輕鬆地道,「聽說太上皇帝閑居在仁壽殿,想必有遐飲茶閑聊吧?子進你只管去忙,不必管我。以後千鈞重擔都在你身上,望自保重。」說罷便向殿外走去。


  高遠君心裡一激靈,盯著二兄。這「取而代之」幾個字冷冷地砸進了她心裡,像是在提醒她什麼。她哪裡還有心思管高澄去見元善見說什麼。


  「大兄,」高洋起身喝道。


  高澄止步卻未回頭。他實在懶得聽他再說什麼。


  「聽說大長公主生的女兒,大兄甚是喜歡。」高洋試探著道。


  高澄果然回過頭來。


  「我也甚是喜歡小郡主。」高洋這時候才露出一絲笑來。「爵位和官位是主上的封賞,大兄豈能說不要就不要?就是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小郡主想一想。」


  天熱得一絲風也沒有,悶得人像是喘不過氣來。崔季舒焦急地在玉階下面徘徊,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就站在太陽下面一點遮擋都沒有地被太陽直曬。


  他心裡又亂又興奮。


  無意中抬頭忽然看到高澄正從長長的階上走下來,如同從天降一般,他立刻心裡一喜,迎上來上喚一聲,「郎主!」


  高澄從陰冷的大殿內出來,這時正覺得陽光遍灑全身,通體舒泰。


  「何事啊?」高澄拉長了語調,急不慢地問。


  崔季舒四顧無人,扯了高澄便走,一邊低聲道,「阿惠,有人想見你。」


  「我誰都不想見。」高澄甩開崔季舒。


  他已經被崔季舒扯到了太極殿後,月台之下正是陰蔽處,很涼爽。


  崔季舒還沒說話,冷不防突見一個人從月台側面閃身出來喚了一聲「高王。」


  崔季舒還沒什麼,高澄被嚇一跳。仔細一看,居然是高陽王元雍。在豫州時,就是元雍命人送信,告知他鄴城的消息。


  元雍一揖到底,「下官盼高王歸來如望雲霓。」


  高澄不提送信的事,只故作驚奇正色道,「許久不見高陽王,想必是在家苦練舞技?難道如今是技藝有成,又想獻舞不成?」


  元雍直起身子,有些訕訕之色,略低頭不好意思看高澄,口中卻道,「高王舞技驚艷,下官甘拜下風,不敢再在高王面前獻醜。」


  「元思穆,別胡言亂語!」崔季舒先一個忍不住呵斥道。


  元雍這話明擺著是指高澄也曾給元善見獻舞,難免讓人覺得略有嘲諷。但元雍暗想起那天殿上揚袖吸腿的舞姿確實讓人心馳神往。雖不敢再說什麼,還是在心裡由衷讚歎。


  「思穆兄,」高澄這時面露微笑,放鬆下來,「從今往後,吾乃閑人。爾若要想親近權勢,只管去親近大丞相。我已不是高王,你喚錯人了。」高澄走近元雍,撫著他肩頭,彷彿與他本來就是很親近的摯友。這樣子看得崔季舒都妒忌了。


  「要是讓高王知道你私下親近於我,恐於汝不利。」高澄一副好心的樣子提醒元雍。


  「下官……下官膽子小……」元雍被高澄撫著肩頭,不敢動一動,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崔季舒見這人如此懦弱,真是恨鐵不成鋼。他剛才還以為元雍願為接應,以宗室的身份幫高澄做些事。不管怎麼說,在這個時候,宗室願和高澄親近倒是好事。


  高澄依然撫著他肩頭,低下頭來挨近他,低聲笑道,「思穆兄真要是膽子小,就不會命人去豫州給我送信。」


  元雍回頭看一眼身後。轉過月台就是殿前那空曠的空地。他戰戰兢兢地道,「下官怕死,只能親近明公,以求保命。」


  「大丞相不是也殺了濟北王嗎?你就不怕他殺你?」高澄也低聲問道,一副專註於此問題的樣子,盯著元雍。


  「明公尚知情義,高王心機難測。」元雍終於為難地說出了這句話。


  崔季舒聽得暗暗點頭。


  高澄把手從元雍肩頭收回來,然後盯著元雍微微冷笑。


  自從高澄從豫州回到鄴城,滿心歡喜等著開戲看熱鬧的,靜待時機等著做選擇的,焦急擔憂等著逆天日的人都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


  高澄鎮靜得都不像是他自己。


  爵位變了齊王,加了相國之位的高澄索性順勢將廟堂棄之不顧。本來就是個聲色犬馬的高手,現在較之從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覺得齊王不像是這樣的人,但事實如此。別人倒還好,唯有執政的大丞相高洋心裡焦躁、糾結得厲害。兄長無過,他取而代之,這是不孚人望。


  原本長兄是世子,以此繼王位,尚且不能讓父親的故舊部眾完全信服,更何況是他越過長兄將其排擠掉。不管怎麼說,當時情況再危急,哪怕是那天還是皇帝的元善見真的用毒酒把他毒死,這也不是他取而代之的理由。


  要快,要快,要快,高洋心裡就是在糾結這個。如果他不能儘快地擁有絕對的控制權,時間一長他必定會被壓制下去。


  長兄高澄的存在,現在成了他最大的障礙。


  而他,取代了長兄只是走了第一步,如果不走第二步,就不能到達終點。這麼不上不下地卡在這兒,既沒有絕對的權威,又沒有絕對的功績,天長日久必遭人非議。然後接下來的情況會更難以應付。


  釜山的夏天,山裡很涼爽。這時已經是濃蔭處處,整個山垣都被油綠渲染到了極點。這確實是個安靜而遠離是非的好地方。


  高洋從窟寺的山門出來,門立刻被閉了。


  候在外面的楊愔看他神色還算是平靜,他迎上去喚了一聲「高王。」


  「回城!讓高洪略、孫龍雀、高仁英都到雙堂議事。」高洋這時才變了臉色,陰沉得讓人覺得可怕。可見剛才在窟寺中見王太妃婁氏的時候並不十分地痛快。


  鄭大車都沒有送出來,只讓奴婢來送他出門。聽說每次長兄高澄來的時候她可是殷勤得很。


  「主公,是王太妃不高興嗎?」楊愔發現王太妃婁氏在高洋心裡其實是個很重要的人,幾乎可以操縱高洋的情緒。


  高洋沒說話,順著石梯下山。


  楊愔跟在他身後。


  石梯一邊是岩壁,一邊是茂密的樹林。楊愔一眼看到岩壁上有一龕,裡面是尊無頭的佛像,他心裡一顫,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湧上心頭。


  這時走在前面的高洋恰好止步轉回身來,目光陰鬱地看著他。


  「楊長史,聽說齊王和太上皇帝現在倒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他真不知道太上皇帝曾經想毒死大長公主嗎?」


  楊愔走近他,「太上皇帝尚不知安份,主公不必對他客氣。至於齊王,主公還是多多忍耐。」


  高洋點點頭,他側過頭去,看到一棵樹的樹榦上遍布的傷痕,想起來這樹曾遭他刀劍之恩遇。他情不自禁走到那樹下,用手撫摸凹凸不平的樹榦,一邊向後面跟上來的楊愔道,「元善見這個痴人,不過是因為他尚有兒子居於帝位,總想著東山再起。楊長史,」他轉過身來看著楊愔,「要是現在就絕了他這個念頭,看他還怎麼驕狂?」


  楊愔被問住了,鎖眉看著高洋。


  「怎麼了?長史不是這麼想的?」高洋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是,」楊愔反映過來,「臣和主公想的一樣。」


  雙堂長信軒,狹小又悶熱。門窗緊閉還很昏暗。高洋坐在暗影之中,誰都看不清他的神色表情,由此也不能推測他心裡在想什麼。


  在座的所有人都聽明白了他剛才暗示的意思,但每個人的心境真是天差地別。


  驃騎將軍高歸彥第一個跪直了身子,向高洋道,?「魏室無道而衰微,這是上天所降的懲罰。主公是天命之主,代魏正是天意。不管別人心裡怎麼想,臣唯願甘腦塗地擁立主公,以成不世之功。」他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族兄高岳。


  他在說那個「別人」的時候格外語調不同,他心裡指的就是高岳。並且,高歸彥示威般地瞟了孫騰一眼。上次孫騰搶在他前面說話,讓他心裡一直忌恨此人。


  孫騰根本不看高歸彥,他心裡就當是沒有這個人。孫騰也立刻響應,「臣願以高王之馬首是瞻。高王若代魏,是解生民於倒懸,天下豈有不從之理?」這話說得是實足的拍馬屁。


  高歸彥單從言辭上說,立刻就被比下去了。


  楊愔不斷打量這幾個人,他心裡總覺得有點不放心,也不知是為什麼。


  高岳對高歸彥的行止是極不滿意,但他不願意搶著去辯解。


  「孫太保,」高洋指了指孫騰,「上次多虧有太保穩住了鄴城,從元徽府里擒回了元善見這個豎子,又機立斷斬其臂膀殺了元徽。這些宗室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之人。唯有像天柱大將軍那般行事乾淨才能免了禍患。只是太保還是心軟,當初在洛陽永寧寺,太保追隨先考獻武王的時候可不是這麼心軟。」


  洛陽永寧寺殺二帝立出帝元修時高洋還是個拖鼻涕的小兒,想不到他記得這麼清楚。


  孫騰心裡也覺得涼意涌了上來。他當時殺元徽其實是為了給高澄除後患,留下元善見也是為了讓高澄和高洋之間還有遮擋。沒想到高洋還嫌他心軟了。


  「臣是怕給主公招物議。」他盡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他已經是曾經有過弒君之事的人,還怕再來一次嗎?


  「物議?」高洋忽然大聲笑了。他笑的聲音又尖細又凄厲,聽起來就像是暗夜裡的鴟鴞。「都殺了不就清靜了嗎?」他笑罷了教導孫騰。


  楊愔聽到他的笑聲轉過頭來看他,聽他說出這樣的話,皺了皺眉。


  高歸彥原本臉上在笑,聽了這話倒僵了,但他立刻又反映過來,跟著就附和道,「主公說的極是,是孫龍雀行事思慮不足才壞了主公的事。」


  這時一直沉默的大都督高岳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他奮然而起,指著高歸彥道,「佞臣逆子,爾身為高氏族人,不思獻武王之恩義。身為主公之臣,一心只知諂媚……」高岳聲音越來越高,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可見也是對高歸彥心裡忿恨太深,極其不滿。


  高歸彥就坐在高岳對面,他看到高岳像是要起身來擒他,嚇得他身子一矮歪倒下去,向著旁邊坐在他旁邊一席的孫騰砸過去。


  孫騰一把扶住高歸彥,向高岳怒喝道,「高洪略,爾何人也?高王在此,爾竟視而不見?」


  高歸彥被這話提醒了,他在孫騰的扶持下又重新坐跪坐好,只是把身子對著高洋,泣道,「主公,臣若是有任何思慮不謹慎之處也是因為臣心裡只有主公一人。不像有的人,」他看看高岳,見高岳終究不敢真的在高洋麵前對他太野蠻,沒有敢過來擒拿他。便膽子又壯起來,繼續泣道,「主公,高洪略雖是臣的兄長,對臣有養遇之恩,但主公對臣之的君臣之恩更勝於兄弟之情,臣不能昧著主公偏袒兄長。高洪略早就在高仲密叛亂,齊王征西賊的時候就暗中投靠了齊王,所以才處處明裡暗裡阻止主公代魏。此人心機陰險,臣請主公明鑒,不可被叛臣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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