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4章 凡人的落寂
帝國中部。
這裏是靠近南境的冷湖省，連綿的丘陵間，大小的山泉，暗河在山間的岩石上湍流而下，衝刷出一個大小不一的湖泊。
湖水宛若透明，能清晰的看清下方那各色的細膩岩石，如果將手伸進其中，就能感受到一陣冰涼的觸感。
如今，一處傾斜的隱蔽山岩下，夏蘭蘿特從睡夢中醒來。
看著周圍那陌生的岩壁，石塊，還有不遠處在大塊的鵝卵石間流過的溪流，這位女孩有點訝然，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已經逃出了南境那個旋渦。
回首四顧，看到躺在自己不遠處的那位女騎士，夏蘭蘿特坐起身來，將身上的薄毯披上，隨後來到她身邊，稍微檢查了下傷勢。見這位空騎士逐漸好轉，她也終於鬆了口氣。
話說，那天究竟是誰救了自己二人，她並不認識那位將她帶過來的人。
揉了揉有些餓的肚子，夏蘭蘿特試著走出這處隱蔽的岩縫，出去找點吃的。
一走出這塊巨大的岩石，她就看見不遠處的幾人正在認真的勞作。他們有的在縫補衣裳，有的在檢修武器，還有的在煮著小小的陶鍋。
一位穿著棕色皮甲的男人看見這位女孩探頭，露出幾分笑容，然後走了過來。
“你醒了？身體好點沒，可惜這裏缺少藥物，很多時候隻能靠自己去抗。”
他和夏蘭蘿特簡單交談幾句, 便招呼來一位14歲左右的女孩, “妮卡，過來，幫這位姐姐熟悉下，她剛來。”
“好的, 我馬上來, 爸爸。”這位女孩正在弄著一個編織的籃子，看樣子就差最後幾步了。
“這是我的女兒, 這裏的情況她不少都很清楚, 你們交流起來估計會輕鬆不少。”
“謝謝。”夏蘭蘿特點點頭，又看了看這岩壁和溪流旁的樹林。淺黃和紅棕的樹葉稀疏的分布在樹冠, 其中能看到少許新抽出的嫩芽, 地麵似乎做過簡單的清掃，沒有太多落葉，能直接看見深棕鬆軟的土壤。
“你好，我叫妮卡, 你呢？”這位女孩略為活潑, 蹦蹦跳跳走過來。
隨後引著夏蘭蘿特在周圍走走看看。
“那天夜裏，父親接到消息, 說說有同伴正被追緝, 就跑過去幫忙。”
“結果發現了你和另外一位姐姐, 於是就順手救了下來。”
“大概就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吧, 我聽百德叔叔是這麽說的, 他教了我不少字, 還有諺語。”
這位女孩帶著夏蘭蘿特沿著小溪前進, 兩隻腳走在溪流便那凸起的石頭上, 兩隻手盡力做著平衡，似乎很喜歡這樣的玩樂。
看著她幾次差點摔倒的模樣, 夏蘭蘿特在後麵想扶又不敢扶，怕惹這位小姑娘不開心。
“沒事的啦, 我平衡性很好的，其實這也是種鍛煉。”她偶爾轉身，見夏蘭蘿特擔心的模樣，露出笑意。
“姐姐被帝國的士兵追捕, 應該是惹了不小的事情吧。不過我們也是呢，因為不服從領主的管轄，就逃了出來, 如今四處流浪。”
“雖然看著很狼狽，但大家也慢慢習慣了。”
“關於貴族的總總不好, 我想姐姐應該也有體會，我就不再回憶那些傷心的事了。”
“這個，也是。”夏蘭蘿特在後麵默默點頭，感覺自己似乎也在範圍之內。
“大道理我是不懂的啦，以前也聽老爸好那些朋友說什麽自由和平等什麽的。”
“在他們眼中，我們大概就是那種害群之馬吧，哈哈。”
“因為不少人見我們過的還不錯, 就加入了進來，算是挖了不少帝國的牆角。”
“現在分散在這片森林中，大家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因為山地難走, 一些魔獸在其中居住，那些貴族也不願花大錢來追捕我們, 所以就漸漸放任了。”
“哦, 那裏有魚。”正在和夏蘭蘿特說話的這位女孩，指著前方的一處小水窩，那是幾塊溪流中石頭形成的小小的港灣，其中一條白色的河魚靜靜地呆在其中。
之後這位女孩小心的靠近，然後一個噗通跳進那處水中。
一陣水花飛濺和撲騰，不久之後，她就抱著這條白色大魚在溪水中站起。
“姐姐來幫忙，太滑了~”她一邊說著，一邊似乎按住魚身，但那不時躍起和拍打的魚尾濺起各種水花，讓妮卡睜不開眼。
“好的，我這就過來。”夏蘭蘿將薄毯放在一旁幹燥的石頭上，隨即也跳了進去，兩人一陣手忙腳亂，費了好一陣功夫，才終於將那條魚弄上岸。
“呼——”躺在溪流邊的草地上，兩人的衣服早就濕透了，一陣潮濕和冷意傳來。
“不好意思，連累洛蒂姐姐了。”妮卡吐吐舌頭，然後又爬了起來。
“我們先把魚送到營地裏去吧，之後去洗個澡。”
“嗯。”
說著兩人接力的將魚送到數百米遠的營地裏，妮卡又被母親訓了幾句才放出來。
“不好意思，讓妮卡麻煩你了。”一位棕栗色發辮的女子走了過來，她大概30-40多歲，看著並不老，隻是手上有不少勞作後留下的傷痕。
“沒事。”夏蘭蘿特搖搖頭，相比一開始，她這會反而放鬆了不少。
“哈哈哈，妮卡就是厲害，今天又找到一條大魚。”營地裏的一位大叔豎起大拇指誇獎。
“那當然，那可是我，哼哼。”這位女孩倒也不害羞，拍拍胸口，表示沒錯。
“嗬嗬，妮卡這孩子。”一陣歡聲笑語從陽光籠罩的林蔭中傳來，幾位忙著手中活計的女子掩嘴笑看這位女孩。
夏蘭蘿特注意到她們手中那淺白的纖維細繩，一種好奇在心中浮現。
“和我來吧，我們先去洗澡。”妮卡頂著幹淨的衣服走來，手中還抓了一個白色的果實。
兩人說著就往一旁的山坡上走。
“溪水雖然很幹淨，但還是太冷了，有人會受不了，所以我們就在較高的山壁間找了塊地方。”說著兩人攀登上那臨時的‘階梯’，也就是幾塊石頭勉強架起的台階，彌補石縫中的空隙。
就這樣走了一小會，妮卡指著一處水窪說“到了。”
淺色的岩石很是斑駁，在這樣的碎石間，一個小小的水潭形成，其中有條細細的水流，從高處落下，流入其中，帶起小小的漣漪。
“這裏地勢比較高，不用擔心有人偷窺，我去喂一下那隻大鱷龜，這個家夥老貪吃了。”說完，妮卡就手腳並用的爬上更高的那處山壁。
鱷龜？夏蘭蘿特心中疑問，但一會後，她就見那落下的水流開始冒起陣陣白氣，變得熱乎發燙起來。
這時一陣魔力的流動也被她感知。
大概是序列3的水平，並不算強，但似乎是火屬性的魔獸。她在心中分析著，然後就見妮卡輕跳了下來。
她用手試了試水溫，點點頭。
“好了，可以先簡單清洗下，之後水潭裏的水熱乎了，我們再進去泡泡。”
十多分鍾後，兩人清洗完，走進這溫熱的水潭中，一種舒適感覺從腳和腿部傳上來，這時上半身依然有些清冷。
隨後兩人沒入其中，這時妮卡也露出享受的模樣。
“剛才你說那隻鱷龜，是魔獸吧。”
“嗯，沒錯，是爸爸偶爾發現的，然後就將它安置在這裏。”
“它是一隻原初序列3的火鱷龜，比較懶，隻要肚子不餓，就不會亂跑。如果和它商議好，喂給它吃的，它就會發熱將身邊的水燒開，很方便。“
“很神奇啊。”夏蘭蘿特心想，那第一次是如何達成這樣默契的呢。
躺在溫熱的水潭好一陣放鬆休息，夏蘭蘿特感覺最近壓在心頭的疲倦和緊張終於消散了不少。
在水中閉目小憩了一會。
洗完澡後，兩人換上幹淨淺色麻衣，從石頭上輕跳下去，回到營地。
這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一陣食物的香氣開始在林中蔓延。
“快來吃飯。”有人招了招手，隨即妮卡高興的跳起回應，將洛蒂也帶了過去。
“喝點吧，剛煮好的熱湯。”一位老婆婆端來陶琬，其中的魚湯伴著少許蔬菜，散發出清香。
“謝謝。”夏蘭蘿特心想，自己又欠下不少人情呢。
坐在火堆邊喝著魚湯，吃下幾塊魚肉，然後又是幾塊烤好的麥餅放入口中，那股剛出爐的鬆軟焦黃讓夏蘭蘿特覺得比不少大餐都好吃。
“不好意思，現在食物還不算富裕，大家也隻能吃個半飽。”吃完小塊的麵餅後，那位大叔走過來簡單解釋，他手中還端著未喝完的魚湯，其中很是寡淡，沒什麽肉。
“沒什麽，能活著已經很滿足了。”夏蘭蘿特搖搖頭。
之後終於好奇的問起他們的來曆。
“這個說起來就很複雜了。”這位大叔看著明黃的篝火，加了點柴，然後慢慢道來。
“或許很多外人以為我們是什麽起義軍，革命軍之類的，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
“隻是在原先領地裏，生活不下去，大家逃了出來，抱團取暖。”
“但為了應對追兵和可能的攻擊，我們也不得不學著武裝自己，所以就慢慢接觸到真正的起義軍，這才搭上關係。”
“現在你硬要說我們反抗帝國，那也無法否認就是，因為我們的行為確實脫離了帝國的律法。”
“洛蒂小姐被那些士兵追逐，應該也能體會到幾分吧。”
“嗯。”夏蘭蘿特落幕低下頭。
之後兩人又閑談了些這裏的生活情景，這位大叔倒是很有興致的挨個介紹。
“雖然時常擔心，但不得不說自從在這片山林開辟出一塊營地，確實是件幸福的事。”
“再也不用擔心那些稅官敲門，士兵的勒索，貴族老爺的打擾，大家過著簡單而和諧的生活，我感覺自己都年輕了不少，哈哈。”
“原本山裏有不少魔獸的，雖然處理了一些，但剩下的我們一般也隻是驅趕，不會殺死。”
“為什麽呢？”夏蘭蘿特好奇的問，在她心中，魔獸都是搞的破壞家夥。
“有很多原因啊，比如說，要是沒有魔獸變得很安全，那也就會成為貴族心中的理想封地，進而驅趕我們。”
“另外，我們的一些需求，也需要魔獸來實現，比如你剛才洗澡的地方，那隻燒水的大鱷龜。”
“其他的還有，幫我們切石頭的頓足象，如果有大量外人進山，會引發警告的彩羽山雀，還有偶爾看心情搭把手的枯枝鹿。”
“這些魔獸很聰明，也就意味著可以試著簡單交流溝通。雖然失敗也不少，但總歸是找到幾個好相處的。”
“魔獸也有需要我們的地方，比如它們沒有手，很難搭建舒適的巢穴，還有清洗身上的寄生蟲，梳理毛發之類的。偶爾它們也會喜歡我們喂的食物，願意出點力用來交換。”
“就這樣，我們這些缺衣少食的外人，才勉強在這片與世隔絕的深山中居住下來。”說完，這位大叔又感慨了一句。
“以後呢，不出去了嗎？”夏蘭蘿特好奇的同時，心中似乎也隱隱有些期待。
似乎隻要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就能遠離過往那些仇恨和紛爭，過上安定的生活。
“或許會偶爾出去看看，但大部分時間都不會出去了。”大叔簡單述說。
“我感覺帝國這個樣子很不對，雖然那些貴族還是這麽強大，無法戰勝，但總歸有種看不到未來的感覺。”大叔簡單歎了口氣，又往篝火中加了幾根柴火。
“對了，我還沒說自己原來是幹什麽的吧。”
“其實也沒什麽出彩的，就是幫貴族老爺看門的。”
“按理說，這樣的職位能天天在大人物麵前混個臉熟，應該也不差的，但實際上，呃，現實有點殘酷的就是，這在別人眼中並不重要。”
“並不會因為天天看見你，就覺得你很重要之類的，畢竟隻是看門的嘛，不值得放在心上。”
“但是，得益於見到的大人物比較多，我也算逐漸看明白了。”
“那裏並非我這樣小人物生存的地方。”
“其實我在空閑裏讀過不少書，知道帝國的開創和曆史。”
“貴族製度延續自真紅帝國時代，而‘紅王子’亞林在此基礎上又不斷完善，設立出詳細的品級，還有軍功製度。”
“我明白他這樣做是為了應對國家早期的困境，以貴族等階激發人們的欲望，並幫助帝國一步步統一大陸。”
“不得不說，這樣的方式，在初期確實挺好用的，也造就了帝國早期數百年的強盛。逐漸壯大，吞並一個個國家。”
“有著雙子祝福的帝國王室，兩位帝皇互為鏡子，這樣保證統治的水平不至於太差，最不濟也能保持權力的大致穩定，不會突然來個發瘋或者過於偏執之類的。”
“本來一切的劇本都已經寫好，但誰想後世的發展遠遠超過了當初設計時的背景。”
“帝國的國土確實越來越大，公正的軍功製度，也確實將新加入的民族慢慢融入到同一個體係中，而王室兼具人類和精靈的高貴血統，也讓不少人新生向往，心甘情願的向其靠攏。”
“即便是這樣強盛向上的局麵，也終於漸漸抵達頂峰的盡頭。”
“和平的時光逐漸長久，人口越來越多，大貴族開始不斷吸收小貴族，最後終於到了如今這樣衝突四起的局麵。”
“你問我該如何解決，抱歉，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不會躲在這裏了，哈哈。”大叔笑了笑，但那笑容中又有著幾分失落。
“但是，您不也是開辟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嗎？”夏蘭蘿特稍微鼓勵。
“能和魔獸和平相處，互利互惠，也很是美好呢。”
“不是這樣的。”大叔歎聲，兩手枕在後腦，看著天空。
“這也不過是種逃避罷了。”
“就像蒙上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某些東西。我們所能生活的這片山林，終究也會和帝國一樣，迎來那一天。”
“當人越來越多，當資源逐漸枯竭，當時間久到不再能遮掩自身的存在。”
“終究會迎來那試煉。”
“跨過去，迎來新生。”
“跨不過去，就此墮落，和現在的帝國一樣，一步步走向崩壞。”
“你說貴族都非常壞嗎，那也不至於，我也見過很和善睿智的貴族，他們有著良好的家風。”
“但即便有這樣的人又如何呢。”
“時代的浪潮一步步上湧，不斷拍打，僅靠這小部分人的良知，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我從克蘭西亞那邊的曆史，知曉了很多道理，也逐漸看透如今的帝國。”
“可是，即便再聰慧的智者也要臣服在王者之下。空有智慧和見解，無法實現就隻是空談，並不會因為你知道的多，就高人一等。”
“我和不少起義和叛亂的頭領都交談過，但很遺憾，他們雖然有著一腔熱血，但始終無法探索出正確的道路。”
“帝國不是克蘭西亞，不是僅僅靠大家的熱血就能戰勝和革新的，這其中要麵臨更為嚴峻的挑戰。”
“我隻是個小人物。和我一樣看清這其中的人其實並不少，但為何依然如此，隻是大家身在其中，也無法改變就是了。”
“英雄來自於千萬民眾，但並非所有人都能成為英雄，這其中所需的勇氣，堅毅，幸運，智慧等等，都是如此珍稀而罕見.……”
“我在失敗幾次後，就清楚的明白，我隻能做到這裏了，我並不是那個被命運選中的人，也沒有那樣的遠見和魄力。”
“我看不透曆史的迷霧，也不明白該如何將所有人心甘情願的統一到同一個夢想之下。”
“隻是期望，當有那樣的人物出現時，我還活著，能走上前去，站在他的身後，和他一同奔向那壯麗的理想未來。”
“也許，那個時候，即便不能稱為英雄，最後也能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