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兩隻蝴蝶
一位守在屋中幫忙看護逆蝶、扮相酷似惜的稻香村村民從屋中退了出來,輕掩上房門。
她識得那位光頭壯漢是逆蝶姑娘的兄長肉蛾,也看出了兄長有話想單獨對妹妹說。
屋中,身形魁梧的肉蛾雙膝牢牢釘在床榻前,看著雙眼緊閉、柳眉頻往眉心湊去的妹妹數次欲言又止。
床榻上那細眉如刀的女子,沒有半點逆蝶往日的幹練,也再不見戀蝶拒人千裏的淩厲,隻有畫地為牢、自陷囹圄的孤獨、迷茫與脆弱。
他伸出右手,微呈握拳狀,緩緩靠向逆蝶額前。
想用拇指指肚撫平妹妹那因苦痛掙紮而蹙起的眉。
甫將觸及對方額頭,卻是將手往回縮了縮。
拇指在食指側麵摩挲了數下,終是覺著自己手指麵都太粗糙了,放棄了原先的想法。
你們長大後就一直很懂事,從沒給阿兄惹麻煩,也從不需要阿兄給做什麽。
阿兄卻在你們最需要的時候,什麽都做不了……
心底裏頹喪淒涼的肉蛾下意識想歎氣,卻是極力地維持著平穩呼吸,控製著情緒。
他以為進屋前就已將自己的軟弱無能釋放得淋漓盡致了,覺得自己已能去麵對今生最為苦痛的難題了,可他還是錯了,真的沒那麽簡單……
“姐姐……姐姐還在裏邊,回去救姐姐……快回去救姐姐……”
“危險!是那屠夫……沒事的,阿妹,沒事的,別出聲……”
肉蛾踟躕之際,床榻上的妹妹眉頭猝然擰緊,雙唇開合間斷續有詞,片刻後複歸平靜。
短短一會兒功夫,肉蛾心中如有千刀萬剮。
這是昨夜至今,戀蝶和逆蝶出現間隔最短的一次。
如副閣主所言,妹妹這情況不能再拖了,再反複下去,就算能保住條命,也會把腦子燒壞掉。
肉蛾想要說點什麽,但舌尖打顫,嘴更是不爭氣地幹脆不張開。
他暗罵了自己一生無用孬種,手則再次探出,小心翼翼地去將對方微亂的發絲捋順。
恍惚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那時候家中添了對雙胞胎女嬰。
他這五歲小哥哥突然多了雙妹妹。
阿娘剛分娩不久,做不了多少家務,總在喂飽妹妹們後就睡下。
阿爹身上的擔子更重了,成天待院子裏和蜜蜂作伴。
他這個做阿兄的隻會簡單幫阿爹打點下手,而後便回到屋裏一左一右看著兩個搖籃。
他常常趴在搖籃邊上,手指若即若離地懸停在妹妹臉頰邊,既想觸弄那紅撲撲的臉蛋,又怕把妹妹吵哭了,讓阿娘沒得歇息。
也許是血濃於水的親情在這瞬間給予了肉蛾堅強,這個大男人進屋許久後總算打開了話匣子。
“阿妹……”
“二妹、三妹。”
“嗬嗬,好久,沒有這般叫過你們了。”
“其實你們一起從娘胎裏長大的,照理說誰都可以相互當姐姐妹妹。”
“但這樣豈不是亂了套嗎,早就由約定俗成的規矩,先露頭,先被抱出來的,就當姐姐。”
“也因此,三妹你從來都不服氣,憑什麽呀?你本來也可以當姐姐的,是不是?”
“家裏也數你最倔,從沒在你二姐麵前服氣過,是不是當麵都沒叫過她一聲阿姊?”
人高馬大的肉蛾就算是身軀沒有緊貼床沿,另一手也能越過妹妹,穩穩當當地放在床麵上。
這雙手環床、低頭輕訴的狀態一如小時候他雙臂攀著搖籃兩邊,低頭給妹妹唱兒歌、講故事。
“兩隻小蝴蝶呀,飛到花叢中呀,左飛飛喲,右飛飛呀,飛呀飛呀飛呀飛呀,兩隻小蝴蝶呀,飛在山林中呀……”
“兩隻小蝴蝶呀,你們應該不會忘記咱們家裏其實養的不是蝴蝶,而是養蜜蜂的吧?”
“雖然隻是在自家那方院子裏養,規模不算大,但足夠咱們一家五口衣食無憂。”
“否則也沒那條件配兩個搖籃,要是讓你們姐妹倆擠一起,恐怕咱家就沒得安寧嘍。”
“不過也說不定,有可能自小共枕一席,你們姐妹反而就親密無間了呢。”
“阿爹那時養蜂釀蜜是一把好手,連石將軍都很是賞識。”
“就是呢,沒讀過多少書,還非得學文化人。”
“給咱們起的名你們看看都啥樣,噢,你們的倒不錯,就哥最倒黴。”
“明明都是一家子,而且養得還是蜜蜂,感情都把咱當成毛蟲養,小名叫大毛、二毛、小毛。”
“過分的是起大名時,你們女兒家都是美麗蝴蝶,而阿兄因為長得結實些就成了肉蛾。”
“都是爹娘生養的,咋還不是同類了~”
“阿爹對你們的偏心可不是一點半點,一個乖巧懂事就希望長大後能別那麽拘束,叫逆蝶;另一個愛哭愛鬧就希望將來能矜持些,叫戀蝶。”
“而對阿兄就不抱任何期待了,別人家都把男孩當寶,就咱爹娘有了你倆後就‘嫌棄’起阿兄多餘來,甚至還托石將軍老友的關係把我送去軍中曆練。”
“隻是這一去……”說到這兒,肉蛾說不下去了。
他把身子退離床外,眼中仿佛有烏雲凝聚,雲團又在驟然間坍塌,悲愁傾盆而下!
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一去,不到一年,中州就亂起來了!
戰事吃緊,盡管他隻是個幫著夥夫長添柴加火的小兵卒,也沒任何行動自由。
當然,僅是十歲的他也沒能力在那種情況下獨自跋山涉水安然回家。
等他終於通過夥夫長向領將求情,在遷移陣地時順帶拐往他家一看,外夷之亂已爆發有兩個月。
彼時小鎮已成一片廢墟,據報瓦剌軍在七日前殺至此處,小鎮上下遭殺光、搶光、燒光!
他不知道自己用手在沙石瓦礫上刨了多久,隻知道在雙手徹底磨破前,挖到了阿爹的屍身。
然後他便昏倒過去了。
是夥夫長招呼著大夥幫忙把肉蛾家人一一挖出,想讓他見過家人最後一麵再下葬。
也就是在那時,他們發現隻有肉蛾爹娘有致命創傷,而那對雙胞胎姐妹卻是躲在床底下,被倒塌的房屋砸暈的,其中之一還有極其微弱的生命氣息!
極為慶幸的是他們有隨軍大夫,在大夫努力下挽回了那條性命。
肉蛾至今都分辨不出,活下來的,究竟是二妹逆蝶,還是三妹戀蝶。
又或許在他發現二妹、三妹的靈魂都還留存時,他就默認自己的兩個妹妹都還活著了。
不願再去追究那些毫無意義的細節。
肉蛾腦海中天人交戰,雙手緊揪在雙腿上,隔著褲子幾乎都要把腿掐下兩塊肉來。
床榻上的女子也突然間緊揪著席子,力道逐漸加大,眼看席子就要卷曲起來。
肉蛾發現了妹妹身上的異況,探手試了試對方額頭溫度,果然又開始逐漸攀高。
“阿姊,我怕……”
“不怕不怕,有阿姊在,阿妹不怕……”
肉蛾手足無措地看著妹妹在床上扭動不安呢喃不斷。
好容易才反應過來要出去喚人,卻因對方接下來的言語,頓住身形。
“阿姊,阿爹阿娘他們……”
“別說話,阿妹別說話……別說話,嗚嗚嗚……”
“嗚嗚嗚……阿姊,阿兄在哪,他會不會來,來救我們……”
“會的,阿兄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肉蛾強忍住衝出屋外找人進來重新穩定住妹妹的衝動,而是撲回床榻邊,牽拉住妹妹的手。
當他發現妹妹的手冰涼無比時,就用自己寬厚的大手將對方雙手包裹起來,想溫暖對方。
肉蛾盡量鎮定地柔聲寬慰道:“阿兄在這,阿兄在這,阿妹別怕,你睜眼看看,阿兄就在這!”
時至此刻,肉蛾也顧不得到底會留下了哪個妹妹了,隻希望對方能馬上睜開眼,趕緊醒來。
……
……
與此同時,屋外。
夢朝歌也終於是將肉蛾今日方才向他們完全吐露出來的過往轉述予薑逸塵。
至於那屠萬方,則是當時在瓦剌軍中的第一勇士。
傳說其人生來便有神鬼異象,有萬夫不當之勇。
率軍開拔前,立下軍令狀,誓殺至中州最南端,兜個大圈凱旋!
而事實進展也算不負威名,瓦剌軍中便是其所領的“三光軍”最深入中州。
那瓦剌第一勇士一路南下勢不可擋,學了點撇腳中州話,就給自己起了個中州名字,叫屠萬方。
那三光軍專門效仿中州話命名,口號是:殺光、搶光、燒光!
每次開殺時,屠萬方常常會喊:“殺,殺,殺!殺個一幹二淨!”
結合著逆蝶在煉獄秘洞時的應激反應,不難猜出二十年前殺屠陣的那支瓦剌軍隊,便是屠萬方率領的三光軍。
後來,這支三光軍被四麵包夾,屠萬方更是被多方高手重創而亡。
煉獄秘洞冒出來的那個屠萬方還能算是活人嗎?
……
……
半個時辰後。
聽到裏邊傳出肉蛾的嚎啕聲,夢朝歌、洛飄零帶著薑逸塵還有三四人快步趕入屋中。
隻見肉蛾跪在床前,緊摟著坐身而起同樣啜泣不止的妹妹。
發現眾人進屋,醒來後不知是逆蝶還是戀蝶的女子慢慢止住了哭泣。
而肉蛾則完全沉浸在先前兩個妹妹相互間的對話中,悲傷得無法自拔。
……
……
“阿妹你聽到了麽,真的是阿兄來救我們了,你快睜眼看看,睜眼看看。”
“阿姊,謝謝你,阿爹阿娘他們沒錯,還是你最適合當姐姐。”
“阿妹說啥胡話呢,阿兄來救我們了,你快看。”
“阿姊,謝謝你,我當時都害怕得咬你了,你還能一聲不吭,房子塌了把床板砸下來,還是你反應快,把我護在了身下,那時我就認可你這位姐姐了。”
“阿妹……”
“可惜我不爭氣,明明你吃痛比我多,先昏倒過去,我卻比你先扛不住。”
“阿妹別說了,別說了!”
“阿姊,以前我話說的少,現在給我個機會,把話說完。”
“別說了……”
“謝謝你阿姊,當年你就護著我,這二十年來,又是你把一半時光分享給了我,換作其他人,哪有這麽幸運,我早就知道沒法一生一世陪著阿姊,隻是可惜沒能等到阿姊出嫁。”
“阿妹,別說了,都是阿姊的錯!是阿姊太笨了,把你壓身下,結果,結果害你沒能撐過來!這條命本就該是你的,阿姊不配有這條命!阿姊能多活這二十年也很開心了,阿兄在等你,快,去找阿兄吧!”
“阿姊,很高興能多叫你幾聲阿姊,阿姊別怪自己了,那不是你的錯,沒有你,阿妹我可能更早就完蛋了。阿兄,這些年辛苦你了,阿妹以前總要阿兄和阿姊擔心,現在阿妹總算長大了,不用你們擔心了。三妹從沒求阿兄做什麽,最後,希望阿兄能照顧好阿姊,阿兄反正都單著這麽久了,不如先給阿姊找個如意郎君,自己再去找阿嫂,哈哈!”
“不要,阿妹不要!”
“再見了,大哥、二姐,三妹會在天上祝願著你們的。”
……
……
見此情形,夢朝歌唇齒微動不知說些什麽,淚珠卻滾滾而下。
眾人正要默默退走,把屋子留給兄妹倆,隻聽逆蝶眼淚汪汪地說著:“這條命是妹妹給的,以後請大家叫我戀蝶。”
夢朝歌拭了拭麵頰,笑著說道:“我還叫你小蝴蝶。”
戀蝶笑著點了點頭,把臉埋在哥哥肩頭上。
……
……
亥時末,暗夜無光。
有人疲憊入睡,也有人輾轉難眠。
薑逸塵本便心思極重,一晚上又耳聞目睹了逆蝶、戀蝶的變故,自覺很可能徹夜無眠,兀自斜躺在自己房間屋頂上,借涼風助眠。
一抹纖影拎著兩壇酒瀟灑落在他身側,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隻是這次,飛飄沒把酒壇向他扔來,而是伸手把酒遞來。
見薑逸塵沒有動彈,飛飄問道:“不喝?”
薑逸塵點頭。
飛飄道:“點頭的意思是不喝還是喝?”
薑逸塵道:“不喝。”
“怎麽,怕被我灌醉?”
“怕。”
“嘿,你又不是守身如玉的小娘皮,就算被灌醉了又能怎樣?你又不吃虧~”
薑逸塵心下苦笑,女人要講起葷話來,可真沒男人什麽事了。
“真不喝?”飛飄又做了番嚐試,見薑逸塵枕在臂彎間的腦袋左右搖晃了兩下,飛飄隻能哀其不喝而作罷,“行,那我自己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