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掃黃

  警察將她狠狠一推,柳小姐瞪著我沒有防備,朝後一栽摔倒在地上,女人之間友誼的破碎都禍起小事,敵對也在日積月累的仇視中爆發,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是沒辦法兩全的。


  就像男人和雙麵的閨蜜,金錢與純粹的愛情。


  總是水火不容,又無聲滋長。


  領隊在門口忙著做記錄,也沒回頭看,告訴下屬將被抓的男人女人分成兩列帶走審問。


  我和柳小姐還有兩位太太被安頓在第四輛警車,劉太太孟太太被帶上最後一輛,還有些男嫖客是從洗浴房被抓出來,身上隻裹了浴巾,連鞋都沒穿,其中一個是外地口音,路口車外還拉著警察問,“我真的沒嫖,我掏點錢,您能不能放我走?我是來出差的,這事不能讓我老板知道。”


  警察問他沒嫖為什麽沒穿衣服。


  男人急得臉都白了,“我這不是剛洗了澡還沒來得及嗎!這事情都沒幹,把我抓了我他媽也太冤枉了!”


  警察重重推了他一下,“你冤枉?我們接到通知飯都沒吃完放下筷子就出警,我們找誰訴苦去?你不是沒嫖,是我們來早了你沒嫖上,這是一個性質懂嗎?”


  男人嘟囔了兩句不再吭聲,一百多名公關和按摩小妹低著頭朝前走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吸引許多路過的行人駐足觀看,不少車也停止行駛,透過車窗興致勃勃拍照,車門被警察關上,一切喧囂都止息,霓虹燈照在我臉上,反射在深色的玻璃,窗外是流光溢彩,車內我的輪廓卻很模糊。


  三年前我到東莞下海,還隻是十六歲的年紀,舉目無親衣食都靠自己,委身在最藏汙納垢的紅燈區做外圍,一座城市的外圍和交際花都是從底層掙紮上去,和娛樂界一個道理,沒有一步登天,除非真的國色天香,可這年頭漂亮姑娘那麽多,再美豔也需要業績來扛,男人來捧。


  曾經聲勢浩大的名媛皇宮是紅燈區最大的場子,風光耀眼佇立在一片亂雜地,我在那裏第一次遇到溫姐,從此脫胎換骨,從外圍變成了嫩模。


  名媛皇宮掃黃應該是我們這群女人最大的噩夢,也是東莞娛樂場所有史以來最慘痛的打擊,幾乎毀掉了這個時代的夜夜笙歌。


  我在溫姐幫助下逃了出來,沒被條子抓去服刑,可名媛皇宮名號最響亮的姑娘都倒牌了,複蘇後的花花世界早已不是她們的天下,喜新厭舊的臭男人也把她們遺忘得幹幹淨淨,換了新的溫香軟玉,一撥又一撥的姑娘崛起,踩著頭一批在風塵裏嚐到甜頭的姑娘上位,像瘋了一樣糾纏著更大的官宦和商人。


  我親眼見過那麽多花的凋零。


  墜落在肮髒的泥土中,連屍骨都沒有。


  在誘惑而殘忍的紅塵滾來滾去,我到底為了什麽。


  歲月從來不給人回頭的餘地。


  懺悔也隻是一陣虛無的歎息。


  風月裏美貌是資本,手段是籌碼,聰明是鎧甲。


  跳不出去就隻能咬牙熬出頭,所以我明白這些女人分明耗費著青春為何還甘之如飴。


  她們都做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企圖把這個夢變成真的。


  這天晚上市公安局五十八間審訊室被這群姑娘和公關占全了,整棟樓內亮如白晝,柳小姐坐在走廊上非常煩躁,她不斷看時間,大聲嚷嚷著什麽時候放人。


  我站在她旁邊,盯著對麵反複打開關上的一扇門,有家屬趕來贖人,婦女崩潰嚎啕扯著自己丈夫的頭發和手臂大聲質問,問他有沒有人心,男人一聲不吭,胸口還裸露著被按摩小妹抓出的指痕。


  不多久一名男警從門內探出頭,讓我和柳小姐進去,她走在我前麵,進屋往椅子上一坐,審訊員問她基本信息,她翻了個白眼,問到第二次還是沒有回應,審訊員抬起頭看她,“你叫什麽,多大了,居住地址。”


  柳小姐盯著自己戴在手指上的祖母綠戒指,嘴巴裏哼了哼,氣勢十分囂張,審訊員知道她不是善茬,又掰不開嘴,隻好起身招呼掃黃的領頭王隊,王隊進來看了眼,他先是一怔,隔著空氣認了好半天才認出是誰,他蹙眉思付了兩秒,坐在桌後倒了杯水,他發現我們都還渴著,讓下屬給我們也倒一杯,下屬拿著水瓶遞到柳小姐麵前,她反手打掉,“別來這一套。”


  下屬要發火,王隊止住他,眼神示意他出去,等到審訊室內隻剩下我們三個人,他才慢條斯理開口,“柳小姐,怎麽您也會出現在俱樂部那種下九流的地方。”


  “你認得我。”


  王隊說當然認得,場麵上見過。


  柳小姐滿臉鄙夷,“你這種身份,也去得了場麵上嗎?”


  “我人微言輕,肯定不能。但送我們沈局長過去,在門外見到過柳小姐挽著五爺。”


  王隊說完抬起眼眸笑眯眯問柳小姐,“五爺最近身體還康泰嗎?”


  提到五爺,柳小姐有點心虛,她現在是強撐著膽子,真要是請五爺來,她比誰都慌,可她嘴巴上沒軟,“想知道五爺怎樣,自己去看,不用這麽大費周章把我請到局裏來問吧?”


  “五爺貴人事多,一般人想也見不到,不過這一次托柳小姐鴻福可以讓我有幸見五爺一麵。”


  王隊的話很明顯,柳小姐捏著椅子扶手咬了咬後槽牙,“這是要和五爺撕破臉了?我好歹也是他女人,這樣不給情麵,五爺也不是吃素的。”


  王隊低頭喝了口水,“秉公執法,我也迫不得已,何況這是為五爺的名聲好,警局內部解決,我們不說出去,五爺也不會難堪。”


  柳小姐蜷縮的指節緊了鬆鬆了又緊,“我難堪,就是五爺難堪。”


  “柳小姐既然這麽怕,又為什麽要做呢?”


  在王隊和柳小姐一觸即發的關頭,門被一名年輕刑警從外麵推開,他說了聲嚴先生派人過來,王隊一愣,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水杯走出去,那扇門隨即又關合住。


  他們出去不到十分鍾,王隊折返回來,他沒說話,跟在身後的下屬直接讓我們離開,如果是其他場合柳小姐絕不會罷休,她非得不依不饒讓所有人給她跪下道歉不可,但嚴先生三個字她聽得一清二楚,在很多場合嚴汝筠就代表著五爺,他知道的事五爺也不會太蒙在鼓裏,以致於柳小姐在起身的那一刻險些癱倒,我一把扶住她,她還記恨著剛才,狠狠甩開我,讓我不要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們從審訊室出來,我一眼認出那名跟著嚴汝筠寸步不離的手下,他夾著一根煙卷,正對著敞開的窗戶吸,聽到動靜偏頭掃了我一眼,他沒和我說話,而是直接朝柳小姐點了點頭,柳小姐心驚膽顫問他五爺知道這事了嗎。


  男人說不知道,筠哥得到消息立刻打電話招呼上麵放人,沒跟五爺說。


  柳小姐蹙了蹙眉,“汝筠怎麽會管這事。”


  男人笑著說這不應該的嗎,您是筠哥長輩。


  話說得不僅在理而且非常中聽,可柳小姐還是覺得奇怪,她和嚴汝筠沒有私交,也不怎麽過話,她感覺得到他有些疏離討厭自己,可關鍵時刻他卻出手相助,還瞞著五爺,交情遠不到那個份兒上。


  但她死裏逃生也顧不得想那麽多,很高興讓男人捎個話,“替我謝謝汝筠。”


  男人說都是筠哥對五爺的孝心,柳小姐平安無事,五爺心裏才能暢快。


  他說完叫來等候在樓梯口的司機,吩咐他好好送兩位奶奶回去。


  柳小姐心情大好坐上車,司機問她是否請求嚴先生幫助撈一下孟太太和劉太太,省得她們急了亂咬人。


  “我才好不容易拔出泥潭,還有多餘精力普渡眾生嗎?有本事出來,沒本事就在裏麵呆著,隻是牌友而已,找嚴汝筠那也是人情,我犯得上嗎?她們要敢把我捅出去,別怪我翻臉無情。”


  司機抿唇沒吭聲,我盯著窗外那團模糊又非常熟悉的人影愣神,當車前行一米準備滑入一側路口時,我借著路旁極其昏暗模糊的燈光認出了那團輪廓。


  嚴汝筠逆著光影低下頭,將黑色的帽子取下,背後冷清的長街遮掩在一片濃烈的白霧中,像雨後悱惻的海市蜃樓。


  他口中叼著一根煙卷,枯黃的路燈將他身影拉得很長,也很寂寞。


  他薄唇裏噴出的煙霧融於這樣淺淺的波光月色裏,分明是冷的,可讓我心口一燙。


  這是那一晚風流後我第一次見到他。


  他消失了長達十天。


  他像是在告訴我,那確實是一場美好又瘋狂的夢。


  醒來之後他不見了,什麽都不見了,全部無影無蹤。


  要不是一切都太真實,我恐怕也會那樣以為。


  潮濕的空氣很快將玻璃上塗滿一層厚厚的水霧,我逐漸看不清他,我用手指狠狠擦著,忽然一個年輕女人從街道對麵的店鋪裏跑出來,十分親密挽住他手臂笑著說了句什麽,我手上動作猛地僵滯住,他沒有回應,在她歡快的笑聲裏快走了兩步,彎腰坐進一輛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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