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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我們都瘋了

  我沒想到他會來。


  我想到了死,想到了血腥,都沒想到嚴汝筠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及時救下我。


  五爺站在看台上,他焦急的臉孔有些凝固,在一瞬間變為了陰冷。


  人群內屏息靜氣,那樣的人山人海,卻忽然間連一點聲響都沒有。


  他們都在等我的平安墜落,也都為嚴汝筠一根馬鞭的殊死冒險而驚愕。


  兩匹馬距離最近的時刻,他手腕反轉用力,勾著我的腰肢將我騰空一扯,生與死擦肩而過,我並不知道自己會掉入哪個漩渦。


  是馬上,還是鐵蹄下。


  我仰麵看到頭頂晴朗湛藍的天空,餘光是身下交錯著奔騰而過的烈馬,白馬嘶鳴,紅馬猖獗,所有驚心動魄的碰撞,都掌控在嚴汝筠的手上。


  轟地一聲。


  我墜落在白馬的背上,癱軟於嚴汝筠的懷中。


  我臉上是驚魂未定,是一絲倉促的慘白的心悸。


  撲通撲通狂跳的心髒貼合著他堅硬的胸膛,是兩團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焚燒。


  那匹發狂的紅鬃烈馬還在繼續奔跑顛簸,將整個馬場都踐踏得狼藉不堪。


  它更狂野了,即使剛才我沒有失手鬆開,熬到現在也隻能死得更慘烈。


  如果五爺對我的寵愛讓我有那麽一霎那自責過背叛他,這一刻已經被抹去得幹幹淨淨。


  玩物永遠是玩物,我用生命取悅了他,而他連一步都沒有跨下來,他就站在看台上,他何嚐真的在乎過我的生與死。


  所有的寵愛都因為對肉體的興趣,所有的煩棄也都因為對肉體的厭膩。


  白馬在嚴汝筠的鞭笞下圍著馬場肆意奔跑起來,我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眼前是一排排蒼翠的鬆樹,是漫山坡沒有枯萎的野花,還有很遠很遠的一隻秋千和幾頭散步的麋鹿。


  他圈著我的身體,隨著馬鞭高高揚起,白馬跑得更快,快到我幾乎要飛起來,是因為在他的懷裏,驚恐全部銷聲匿跡,隻剩下歡愉,剩下在所有人的矚目下,那樣令我發了瘋的轟烈。


  我喜歡這樣不用遮掩就可以被他擁抱的美好。


  這樣起伏跌宕的美好也隻有他能給我。


  我大叫著再快一些,要最快的!


  他手臂收緊穩穩將我圈住,揚手重重甩下馬鞭,白馬的四蹄幾乎離地,人群不可置信的驚呼被風聲吹散,變得很小很小,沒人聽得到我在喊什麽,我大喊他名字,聲嘶力竭的呼喊著,他在我身後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呼吸。


  我不知道這樣跑了多久,白馬的速度終於變得很慢很慢,層層疊疊低垂的樹葉遮住了陽光,也遮住了看台,他在濃密的葉子中忽然按住我腦袋迫使我回頭,他毫無征兆的吻住我,吻得慘烈,吻得發狂。


  我聽到他含糊不清說,“如果我來晚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隻是如他那樣激烈的回應著他的吻,我什麽都不想聽,也什麽都聽不到。


  因為我沒死。


  老天留著我一定有它的用意。


  我們吻到天崩地裂,吻到最後一簇葉子被白馬甩在後麵,他滾燙的唇倏然離開我,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麵無表情拉著韁繩在看台外的空場停下。


  停下了,我卻覺得天旋地轉。


  經理看到我平安無事長舒一口氣,他大聲怒罵馴馬師怎麽連一匹馬都喂不熟,差點發狂栽下任小姐,出了任何差池五爺怪罪下來你們賠得起嗎!

  馴馬師當然知道五爺得罪不起,他顫抖著剛要跪下求饒,五爺忽然抬起手止住經理的嗬斥,他說馬是自己選的,並不打算責怪誰。


  他目光落在嚴汝筠臉上,扯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怎麽這樣巧,你從哪裏過來。”


  “我路過這邊辦事,聽門口人說幹爹過來騎馬,進來向您問好。”


  五爺粗大的手指在拐杖龍頭上輕輕拍了拍,“辦什麽事。”


  “這邊有個非常合適的溫泉項目。”


  五爺語氣陰森森,“你現在的生意越做越雜了。”


  嚴汝筠抬頭看著他,語氣也是不陰不陽,“幹爹不是教導我,為了錢而已,哪種生意有什麽關係,幹爹怎麽教我,我就怎麽做。”


  五爺眼睛眯成一條縫隙,他良久才吐出幾個字,“你很聽話。”


  他說完勾了勾手,嚴汝筠走上去兩步,站在第一級台階上,五爺仔仔細細打量他的臉,“你好像瘦了。”


  他低聲笑出來,“幹爹又不是很久不見我,我一直都是這樣。”


  “不。”五爺打斷他,“你最近才這樣。”


  這樣一句充滿深意的話,嚴汝筠仍舊麵色如常,他哦了聲,“是嗎,幹爹把我放在心上,看得出一絲一毫的變化,我自己都沒有察覺。”


  老董在旁邊蹙眉,他看了眼同樣神情凝重的白先生,兩個人都對這樣的場景很納悶兒,五爺視線移到我臉上,他朝我伸出手,示意我握住他,我抬起手放到他掌心,他問我嚇到了嗎,我皮笑肉不笑說有一點。


  五爺何其精明,他看出我的不滿和疏離,問我是不是怪他,我將手從他掌心內抽出,“幹爹一點錯都沒有,我怪您什麽。”


  “熙熙,你非常聰慧,也很沉靜,我以為你滿腦子精靈古怪,忽視你也僅僅是一個小姑娘,有你畏懼的東西,騎馬這種事的確不適合你。”


  “適合不適合,我也嚐試了,雖然在技術上給幹爹丟臉,但氣勢上我還配得起做您的幹女兒。”


  五爺聽到我這樣說,他笑得非常開心,他不顧我剛才已經拒絕了一次,再度將我的手握住,貼在他心口處,“我的熙熙讓我愛若珍寶。”


  我莞爾一笑,可笑容不達眼底,冷淡到骨子裏。


  五爺牽著我走下台階,邁到最後一級時他忽然停頓住,他偏頭看了看嚴汝筠,“你出現很及時,救了熙熙。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五爺頭微微湊過去,他們兩個人的身體傾斜交叉,表情看上去都十分陰煞詭異,五爺很小聲問,“你怎麽不立刻把她送過來,你在想什麽。”


  我心口一窒,五爺怎麽會突然問這樣的話,他一定是察覺到了什麽,絕不會是別人捅給他的消息,本來知道的就不多,如果有誰早就告訴他,剛才在騎馬前對我的態度不會那麽柔和。


  我和嚴汝筠之間的私情,是讓我必死無疑的一件事。


  五爺和他現在關係有多敏感僵持,暴露的惡果就有多不堪設想,而保住自己的關鍵,就是讓這件事永遠石沉大海,或者讓在意這件事的人永遠消失。


  嚴汝筠要那本賬薄很可能想推翻五爺,以他現在的權勢和人脈,將這片地盤改朝換代不是難事,他是野心勃勃的男人,五爺一天不死,他隻能屈居人下,他當然不肯。


  沒錯,隻有秦彪倒下或者死了,我才能徹底高枕無憂,否則他隨時都會折磨死我,讓我知道背叛他的下場。


  嚴汝筠脫掉身上的馬術服遞給站在身後的隨從,他伸手代替我挽住五爺,仿佛從前從沒有存在任何嫌隙那樣。


  五爺沒有拒絕他,任由他攙扶自己邁下那一級台階,“幹爹,任小姐受驚,剛才的事會成為她的噩夢,讓她驚懼抑鬱,我隻有讓她知道騎馬是多麽有趣簡單的一件事,她才會忘掉她的恐懼。”


  我跟在身後一聲不吭,唇上還有他留下的味道。


  五爺站在塵土飛揚的空場上,身後不遠處那匹被馴馬師製服的紅鬃烈馬還在不斷長嘯,陽光斜射,他看了嚴汝筠很久,終於伸出手撣了撣他肩上被葉子刮住的塵埃,“你想得很周到。”


  嚴汝筠說不周到怎麽能為幹爹做事。


  白夫人衝出人群從圍欄外跑進來,她握住我的手關切問我還好嗎,她眼裏沒有做戲的成分,似乎真的很關心我,我想她對我的好感就來自於剛才我向她主動打招呼。


  我原地轉了個圈給她看,大聲說不但很好,反而還騎上了癮,想再去溜一圈。


  我一句話打破沉重的氣氛,所有人都前仰後合笑出來,白先生說秦老板果然沒有說錯,任小姐還真是巾幗不讓須眉,這樣可柔可剛的女人難怪秦老板疼愛有加。


  五爺握住我的手,他頗有深意感慨,“熙熙這樣的女人,不隻是我,恐怕很多男人都喜歡。”


  他意有所指,我臉上笑容僵了僵,白先生說隻有大家都願意爭搶的女人,得到了才最有意思。


  五爺大笑說是這個理。


  騎過馬之後經理將我們帶到一處湖心亭休息,裏麵坐著兩名樂師,正在彈奏古箏和笙,我不懂曲調,但也能分辨好不好聽,古箏很一般,但笙演奏流暢,清脆悅耳的曲子十分曼妙,合著悠揚婉轉的風聲,令長亭內回味無窮。


  紅木圓桌鋪了明黃色的絨布,上麵擺了茶水點心,亭心四麵八方遮擋下帷幔,阻擋了遠山遠水偷窺的行人。


  風吹拂過來紗帳隆起,石階下的湖麵波光粼粼。


  白先生注視嚴汝筠離開的身影問五爺怎麽嚴先生不留下坐一坐。


  五爺說他事情多,抽不開身。


  白先生情不自禁感歎,“嚴先生的馬術一直都隻是耳聞,今天親眼目睹才知道有多精妙絕倫,就算傳得再神乎其神也不過分,秦老板手下有這樣的義子,是天意讓您名揚千古。”


  五爺盯著手中剛斟滿的茶水,半開玩笑說,“怎麽,沒有他,我就不能名揚千古了嗎。”


  白先生一怔,聽他話茬不對,老董打圓場說當然能,不過嚴先生這個左膀右臂確實讓秦老板省去了不少煩惱。


  五爺抬眸看著持笙的女人,他手指在桌角輕輕敲打,合著笙曲的低承婉轉,等到這一曲結束,他抬手止住了兩個女人,示意她們下去。


  亭內恢複寂靜,五爺問白先生最近世道的風聲怎麽樣。


  白先生說還是老樣子,近兩年變化不多,黑白都有自己的軌道,圈子套圈子,秤不離砣。


  “對於汝筠的風評,你有耳聞嗎。”


  白先生又是一愣,“嚴先生的事,秦老板不是最清楚嗎。”


  五爺飲了口茶,可能是茶水太苦,他眉頭蹙得很深,反手潑到湖中,叫進來在長亭外守著的侍者換一壺新茶,裏麵加幾顆棗。


  他舌尖抵出一片泡得發皺的茶葉,“我清楚是我了解的,你們清楚是你們聽到的,他的好與壞,我一個人知道的不算數。”


  白先生不好開口,隻能模棱兩可說,“嚴先生的風評非常正經,秦老板教養得好,喜歡在歡場取樂的闊少數不勝數,論權勢嚴先生是首屈一指,可他在這方麵的自重,連我們這些老人都自愧不如,至於其他的我不了解,秦老板啊,你說這外麵還有誰敢議論他嗎?”


  “白兄,不貪美色的男人,這世上真的有嗎?”


  白先生嘶了一聲,“這…應該是不存在,可凡事都有例外。”


  五爺冷笑,“所有的潔身自好,都是因為心裏有更大的野心和綢繆還沒達到,才不想要功虧一簣,男人連美色都不愛,就沒有可以控製的軟肋,這一定就是好事嗎?”


  白先生徹底明白五爺對嚴汝筠的反常是因為忌憚,他沒有表態,裝作沒聽到低頭喝茶,五爺盯著新上來的一壺紅棗龍井,壺內還泛著滾開的泡沫,那些泡沫在停止沸騰後一點點散去,一壺茶水又變得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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