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難堪
我本來不想去和那些太太湊熱鬧,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一不留神就卷入進去,這種場合大家雖然都顧及麵子,但和誰多說一句就容易被拉幫結派劃分陣營,想要躲恩恩怨怨遠一點,不往前湊合最保險。
有男人結群過來邀請嚴汝筠去喝茶,都是場麵上的大人物,說話也客氣,他不好拒絕,他剛走就有侍者領我去太太們那桌,我婉拒說不感興趣,他央求我不要為難他,實在有人指名他來請我。
我很好奇誰請我,問他也不說,隻負責把我帶到第一桌,為我拉開一張椅子鞠躬就走了。
我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同桌的有誰,方便我掂量是不是來者不善,結果頭一張擠入視線的麵孔就把我看愣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遇到孟太太,掃黃那事後我們都沒再聯係過,包括劉太太,她估計是過得不順,整個人都銷聲匿跡,真要是事事如意早就急不可待顯擺了,誰藏著掖著不拿出來讓人羨慕呢。
她們當時記恨柳芷倫有門路出去卻不拉她們一把,平時酒肉吃喝姐妹情深,大難臨頭卻勞燕分飛,順帶著對我也疏遠。
秦彪倒了曾經和他關係密切的人急於撇清,甚至與他身邊人來往的都一口咬死不認識。聽說不少實在擇不開的偷偷到市局捅內幕,上麵的人去監獄給秦彪傳話,他在裏頭沉默了多半天。
風光時有多叱吒風雲無所不能,在落馬後就有多看透世態炎涼人心不古,所有的追捧和忠誠,都會變為他日的暗箭傷人。
孟太太看到我過來,原本還笑眯眯的臉上立刻僵住,她神情有些躲閃,似乎怕我和她打招呼把那些好不容易才壓住的醜聞抖落出,我當然不會自討沒趣,裝作不認識在她斜對麵坐下。
這一桌最正中的位置坐著一名穿紅色禮服的太太,她手上把玩一塊翡翠,和旁邊的白衣太太談論珠寶行情,看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懂行樣子,家裏丈夫應該是做珠寶生意。
“翡翠不行了,現在都是粉鑽藍鑽,越是天然的越貴重,自己買回來再打磨唄,想要什麽款式弄不出來,在櫃台買現成的都是沒錢的,隨便對付一個結婚得了。”
白衣太太說自己先生當初就是在櫃台買的,其實價錢很貴,後來她得到一枚沒有雕琢過的鑽石,才知道自己設計出來戴上多有意思。
侍者托著茶點和小菜從孟太太旁邊過來,一樣樣往桌上擺,紅衣夫人像是剛發現,她喲了一聲,“孟太太好久不見了,您可真是更富態了。”
富態這詞兒看誰說,熟人是誇獎,不熟人就有點諷刺,孟太太並沒有很高興,她冷冷反問了句是嗎。
“是呀。小半年前見您可比現在瘦溜得多,不過能吃是福,家裏先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能不舒坦嗎。”
她說完用手掌托了托盤在腦後的發髻,“對了,聽說孟先生上禮拜出差一直沒回來,今天這大場麵都脫不開身點卯。孟先生還真是大忙人,比我家那位強多了,天天在家裏舞劍看報遛狗,一點鬥誌都沒有。”
孟太太以為她在巴結自己,露出一絲笑模樣,“他是挺忙,下周就回來了,珠海那邊事務多。”
紅衣太太很驚愕,“在珠海出差啊?那我先生的表弟怎麽說他就在東莞沒出去呢,您知道香坊城嗎?那裏新開了度假村,孟先生摟著一個新絲路的模特在菜地裏摘番茄呢。這情趣,看得我先生表弟都一愣一愣的。”
桌上其他幾位太太撲哧笑出來,孟太太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非常難堪,紅衣太太不依不饒說,“是表弟看錯了,還是孟太太您連自己老公行蹤都不知道啊?”
丈夫不爭臉,妻子在外麵就受氣,那些豪門貴婦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的背後,藏著多少以淚洗麵身不由己的憂傷。
孟太太這個歲數也不是吃素的,什麽都經曆過,她平複了一下說,“男人誰還不在外麵貪嘴吃,早晚得回來。至於你剛才說我富態,我不長成這樣難道尖嘴猴腮的像一隻大狒狒,天天在丈夫眼前晃悠給他添堵破財嗎。”
紅衣夫人長得就很單薄,臉尤其瘦,她聽出孟太太在罵自己,得意的笑容沒有收斂反而更肆意,“我可不是沒有您的福氣嗎,秦彪沒倒時在東莞多風光啊,他的頭牌情婦柳小姐和您是閨中密友,到處遊玩長見識,哎你聽說了嗎?”
她捅了捅旁邊的白衣太太,“秦彪倒了柳小姐進監獄,咱們孟太太可是一麵都沒露,當初都是一起在俱樂部嫖過鴨子的深情厚誼,竟然這麽冷漠,撕掉了麵具醜陋得掉渣,人家柳小姐可是一點沒虧待她,你說這世道人心還能信嗎?怎麽這麽惡心。”
孟太太將握在手裏的刀叉狠狠摔在桌上,“你不要信口雌黃,拿誹謗別人當樂趣。”
紅衣太太不甘示弱,她冷笑說難道不是嗎,上層名流誰不知道當初五爺最得勢就屬孟家和他走動多,天天殷勤巴結恨不得討點便宜,送出一份禮想拐走兩份回報,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做起那種不要臉的事也不嫌害臊。
看她們針鋒相對的架勢,孟太太丈夫應該在這個女人之下,或者她自己家世遜色,但對方說話實在太難聽,很明顯是故意找茬,當眾要栽孟太太的臉麵,後者忍無可忍從椅子上站起來,“至於嗎,不就是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還記仇呢,這樣心胸狹窄你拿什麽當闊太太,沒有容人之量的正室最好別嫁豪門。這麽多年我處處回避你不想和你撕破臉,省得讓人看笑話,怎麽你以為我是怕你?你說我跟著柳小姐嫖鴨子,你哪隻眼睛看見了?”
“還用看見嗎?”
紅衣太太笑著靠在椅背上,打了個響指,招呼侍者過來把酒換成了紅茶,她端起來嗅了嗅味道,“我侄子在市局工作,深得沈局長的賞識,很多事都由他去辦,當初掃黃他也有參與,孟太太那一身大紅色,丟在人群裏多乍眼,我侄子什麽都馬虎,就是眼神兒好,他告訴我孟太太被抓起來了我還不信,後來聽說孟先生連夜帶人去保釋,孟太太出來還哭哭啼啼的。”
有一個始終沉默的太太接了一句,“那孟老板人可真不錯,妻子出了這樣的事也不言不語的。”
“要不說孟家人都聰明呢,會見風使舵,知道跟著最風光的撿便宜,能把自己擇得幹淨,還懂得保全顏麵,孟太太有這麽聰明體貼的先生,怎麽可能不養得白白胖胖。”
孟太太捏著手指滿臉漲紅,“這麽說你瘦小枯幹的是因為丈夫不體貼,要我說都這把年紀了,你比我還大幾歲,得過且過吧,你看見我家老孟在香坊街,我又不是沒看見過你家男人逛窯子,老孟找的好歹還是新絲路的模特,沒有掉他身份,你家男人點的可是小姐。”
孟太太陰陽怪氣坐下,“女人都有蒼老的一天,誰也逃不過,我承認自己比不上那些年輕姑娘漂亮,但有些女人連小姐都比不上,也不知道是誰難堪,還拿出來說。”
紅衣太太瞪了瞪眼睛,“那也比某些人年輕時候私奔,被人甩了騙婚嫁給現任丈夫要光彩得多,到處打牌喝茶,當麵恭維的人背後怎麽揭老底,說的話有多難聽,孟太太您都知道嗎?”
我覺得真稀罕,高人一等的孟太太敢情還有這樣不堪入目的舊事,現在年輕人不拿感情當什麽,張口閉口玩兒玩兒而已,放在三十年前社會封建保守,男女彼此看一眼都臊得臉紅,能大膽私奔的骨子裏都不是規規矩矩的良家婦女,孟老板在這片地界混得出人頭地,家裏妻子這麽大把柄被人議論,別說搞一個模特,搞一個公司的模特孟太太也不敢放一個屁。
白衣太太看氣氛不對,她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兩邊都不得罪,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戰火給壓下去。
她熱情招呼這桌子的人喝茶嗑瓜子,湊數有幾個攢局玩骰子,正在她們熱鬧時忽然有人在身後拍了下我肩膀,我立刻回頭看,看清她的臉又驚又喜,“白夫人?”
她這麽孤僻的性格會出現在這種場合我很訝異,她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很親切握住我的手,“任小姐是不是瘦了。”
其實跟嚴汝筠之後我衣食住行都比在五爺身邊舒坦得多,沒人為難算計我,和每時每刻提心吊膽的滋味怎麽能相提並論,就是被關在地窖的時候趕上冬天,又潮又濕冷,整個人坐了病根,出來也沒調養,所以看上去孱弱沒氣色,我告訴她不用擔心。
“馬場和任小姐結緣,都沒來得及再約一麵,不多久五爺落馬,所有人都對秦彪兩個字避之不及,就怕受到牽連,不管任小姐信不信我,我真的想要去看看你,女人遇到這樣的大事不心慌意亂才怪。男人倒了天就塌了,我惦記了這麽多天,終於看到你安然無恙,我也可以鬆口氣,希望你不要恨我沒有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是情意,送了我感激,沒送我不怪。先生非常嗬護我,我根本沒有愁事。”
她越過我頭頂看了看遠處的嚴汝筠,他正被包圍在人群正中央,臉上一如既往那樣冷冷清清的笑。
他是即使擁擠在茫茫人海也可以一眼尋覓到的男人,他身上的氣場太冷冽涼薄,可就是有女人願意挖自己的心。
“嚴先生確實值得托付,這樣有本事的男人很少見,不過他的真實身份驚住了我,任小姐知道嗎,消息剛曝光出來,我先生的家人都覺得心冷,誰能想到他是政府的人,他跟在五爺身邊那副土匪樣子比真的黑幫還逼真。我們家也和五爺共事過,做過一兩筆生意,一直擔驚受怕會被他追究。”
白夫人這番話我立刻明白她是受白先生所托過來找我探底,白家當時與秦彪的關係僅僅次於孟先生一家,孟太太會巴結逢源,白夫人嘴拙,場麵上的感情不都是男人間喝出來女人間聊出來的。秦彪的關係戶就有白家,白先生的兩個弟弟在仕途打點很多,秦彪需要這樣的人脈作為保護傘,白家能逃過去估計是嚴汝筠手下留情,白家人確實有本事,但在嚴汝筠麵前還遜色一些,不然白夫人也不會這麽惶恐。
我反握住她的手勸慰她,“他目標隻是秦彪,多牽扯一個案子就晚一天了結,上麵也不會自找麻煩,這個販毒大案已經追蹤了十幾年,再耽誤下去誰擔得起責任,白夫人回去告訴家人放寬心,都過去了,絕不會再翻出來,有汝筠安排,我也會為白夫人說情。”
她無比感激我千恩萬謝,“我又欠任小姐一個人情,再這麽積攢下去,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還上,任小姐如果需要我的地方千萬記得來找我。”
她說完自己又笑出來,“嚴先生隻手遮天,有他保護任小姐,您怎麽會需要我。記得齊太太見任小姐第一麵拉著我悄悄說,您一定不會屈居在柳小姐之下,您眉眼聰慧有靈氣,不是窩囊沒主見的樣子。我說女人不就是嫁個好男人嗎,還能有多大的出息,女強人世上才出幾個,果然您就跟了嚴先生。不隻在東莞,省內多少姑娘恨不得和嚴先生攀上關係,現在您不是和某個女人平起平坐,您已經是無可超越了。”
對麵的年輕太太不知道認識我和白夫人哪一個,她忽然推過來一盤糕點,很自來熟讓我們吃,剛才平息風波的白衣太太瞄著郭澤路與洪芬小聲說,“我看郭主任也帶著女伴,但好像不是他夫人。”
“怎麽可能是,他都五十了,那女人也就三十,他老婆我見過,其實模樣不醜,關鍵男人都這個臭德行,在女人身上永遠不知足,娶回來世界第一美女他也不老實,該惦記著外星人了。”
遞糕點年輕女人接過話茬,“他想要兒子,他老婆連生了兩個女兒,活在上麵的人家大業大,怎麽舍得全給女兒作陪嫁,有兒子那才是一條根,等這三兒什麽時候給他揣個胖小子,現在不是他老婆,以後不就是了嗎。”
白夫人不喜歡搭話,一直端著一杯茶水喝,女人拌嘴其實最有意思,說著說著就把家裏那點醜事都抖落出來,很多時候丈夫反感妻子都是煩在那張毫無遮攔的瑣碎嘴皮子上。
紅衣太太放下手裏拿著的翡翠,斜了女人一眼,“這不是作踐你我嗎,我們誰不是生的女兒,別人因為生不出兒子婚姻不順,我們也一樣難堪。”
女人笑眯眯托腮,嘴巴裏嚼著一顆聖女果,“可我生的兒子呀。”
她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兩個都是兒子。”
紅衣太太見不慣她的樣子,十分不滿回嗆她,“那有什麽用,又不是在帝王的三宮六院,什麽年代了還玩兒母憑子貴那一套。男人都是貪心的動物,就算生八個兒子,他該膩一樣膩,外麵三兒也許生個女兒他照樣寶貝,夫妻如果感情好,即使生不出來孩子,也一樣恩恩愛愛。”
她說完忽然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嚴夫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我對麵的女人立刻笑出來,“嚴夫人到底有沒有誰知道啊,能把嚴先生牢牢控製在手裏,沒點硬氣的貨您信嗎?別給自己解心寬了,丫頭就是丫頭,公子就是公子,孩子決定不了太多,但在豪門裏決定了你用不用對丈夫外麵養小的視而不見,如果我先生敢,我就可以拿兒子要挾他,絕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倚仗自己肚子會生的女人最讓人討厭,孟太太把勺子插在一碗冰粥裏,“香港生了兒子被掃地出門的棄婦還少嗎?男人心不在你身上,吐出哪吒也沒用。這年頭生個沒出息的兒子還不如生個討喜歡的女兒。”
白衣太太眼睛不動聲色掃過我肚子,“嚴先生那種風流不羈的男人,沒籌碼吸引,不會甘願進入婚姻的圍城束縛自己。”
角落有個短發女人忽然搭腔了一句,“聽說嚴夫人和嚴先生是在五爺身邊認識的,這感情聽上去就覺得驚心動魄,經曆過山崩地裂死裏逃生的感情最牢固,我們這輩子嫁個男人安分守己,是沒有機會再享受一次了。”
旁邊的太太捂住嘴瞪圓了眼睛,“哎呀我的天,嚴先生膽子真大,五爺眼皮底下也不怵。嚴夫人巾幗不讓須眉,要是我可不敢,五爺那是什麽人呐,殺人不眨眼的流氓頭子,進別墅裏再也沒出來的女人,前前後後加起來都有一打了。你說那些姑娘想什麽呢,五爺能看得上別的男人也能,為什麽非要拿自己性命搏賭注。”
她磕著瓜子,一粒皮兒不小心噴到了我麵前的杯沿上,她嚇得臉色一變,怕我生氣趕緊道歉,我沒理她,孟太太看著自己指甲慢條斯理說,“別急著巴結,當初柳芷倫在五爺身邊外人見了都喊大奶奶,可有人喊秦夫人嗎?男人的心思別亂琢磨,喊錯了吃不了兜著走。”
這種話已經很讓人難堪,像把刀子割肉,我心裏窩得難受,但臉上沒掛相,裝沒聽見該笑笑該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