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懷孕
桃花開得最繁盛那兩天我吐得厲害,腦子也昏沉,整個人都懶洋洋一蹶不振,保姆好說歹說要陪我出去逛逛,我本來都打起精神換了衣服,可走到庭院裏吹了風,又開始劇烈嘔吐,吐到腸子都要流出來,最後保鏢將我抱回臥房,立刻通知了宋錚舟,他正好在崇爾跟隨嚴汝筠開會,接到電話兩個人風塵仆仆趕回來,還帶著一名私人醫生。
嚴汝筠跟秦彪做事後,這十幾年都沒有去過醫院,不論受了多重的傷,染了多烈的風寒,他都在宅子裏讓私人醫生治療,從未將自己身體情況泄露出去半個字。
所以在外人眼中,他始終都是一個沒有軟肋又無欲無求的人,毫無下手拉攏的籌碼。
在秦彪被四麵八方的敵人尋仇,心腹手下接連全軍覆沒的危險局勢下,嚴汝筠屹立不倒平安無恙,都因為他不為任何利益誘餌所動,敵人連暗殺的機會都尋不到。
宋錚舟搬了把椅子放在床頭,嚴汝筠脫掉西裝後坐下,他伸手在我額頭探了探溫度,發現我並不燒,他問保姆最近我飲食是否規律,保姆說夫人不愛吃,吃了就會吐,臉色也不好看,常嗜睡。
宋錚舟思付了一下附在醫生耳邊交代了句什麽,嚴汝筠看到沒有支聲,醫生目光在我腹部停留了片刻,蹙眉點頭,他將帶來的非常巨大的檢測儀器放在床頭櫃,連接好後覆在我身上,嚴汝筠專注凝視屏幕顯示出的影像,醫生沉默記錄下來,又取出針刺入我手臂,抽取了半管血,他告訴嚴汝筠稍等半個時辰。
他將所有東西都帶出房間,到達一個專用醫藥房,宋錚舟在身邊陪同,門扉搖晃中,房間裏冷冷清清,隻剩我們兩個人,我看著手臂上留下的一隻小孔,有些惆悵說,“嚴先生,我是不是惡事做多了,遭了報應,活不長了。”
他起身推開軟枕,坐在我旁邊用膝蓋墊著我的頭,“禍害一千年,你還會活很久。”
我躺在他腿上,仰麵看著他的臉,“嚴先生盼著我走嗎。”
他垂下眼眸看我,沒有說話。
我手指在他心髒處戳了戳,“說假話它就會立刻不跳。”
他嗯了聲,“說謊話吞下一萬根銀針。”
我眼睛亮晶晶等他回答,他悶笑出來,“不盼。”
我翻了個身,嬌弱伏在他膝上,長長的秀發鋪陳開,像一匹亮色綢緞,“如果有一天我非要走,嚴先生會舍不得我嗎。”
他手指在我臉上輕輕撫摸,“不會。”
我一怔,“你舍得?”
他說我不會讓你走。
我咧開嘴笑出來,笑容落在他眼底,明媚如桃花。
我淺淺的昏睡著,夢中感覺到他溫熱的手始終在我皮膚上輕輕滑動著,大約過去四十分鍾,我側過身體正要接著睡,門外走廊響起腳步聲,宋錚舟隔著門喊了聲筠哥,嚴汝筠讓他進來,他推門而入,身後跟著拿了報告結果的醫生,宋錚舟笑著說了聲恭喜筠哥和任小姐,我一怔,手肘撐住床坐起來,問他恭喜什麽。
醫生看了我一眼,“夫人懷孕了。”
我聽到這句診斷整個人都愣住,有些難以置信聽到了什麽,腦海中無數晚的春色回憶紛至杳來,幾乎將我撕扯得喘不過氣。
我無法想象當時自己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隻下意識看向坐在我旁邊的嚴汝筠,他眯了眯眼睛,並沒有抬眸看我,而是從薄唇內緩緩吐出兩個字,“懷孕。”
醫生說是,“不足兩個月,有流產跡象,不知是否夫人懷孕初期心情不舒暢,有些壓抑,如果想要保住這一胎,活血的飲食和各種熏香都千萬忌諱。”
嚴汝筠沉默了片刻,隨後從口袋裏往外掏煙盒,他拿出又意識到我的情況,將煙盒隨手扔在了桌角。他臉上表情看不出喜憂,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握了握拳,不敢出聲喊他。
宋錚舟等了片刻見我們都沒有回應,他試探著問嚴汝筠接下來怎樣,後者讓他送醫生離開,他們兩個人再次走出臥房,死寂般的沉默中,我重新躺下來,將被子合攏到胸口,閉上眼假睡。
一直到夜色深重我身體也沒有動過,而坐在我旁邊的嚴汝筠從床畔走到陽台,黑暗中我聽見他推開了窗子,大約覺得太悶熱,看到我額頭出了汗,又怕掀開杯子驚醒我,才會灌入夜風讓空氣變涼爽。
我在又一陣不能言說的寂靜裏睜開眼,眼前浮現一片朦朧霧氣,我用了很長時間將霧氣氤氳成一滴淚,清明的視線裏是他高大筆挺的身影和清瘦的脊背,他輪廓那麽迷人,我隻覺得心口沉悶。
他聽見我頭發和枕頭摩擦的動靜,他很溫柔說,“醒了。”
我沒告訴他我一直不曾入睡,我啞著嗓子嗯了聲,再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透過窗子盯著遠處被黛色群山遮蓋住的半輪月亮,月亮裏頭有一個巨大的黑點,白璧無瑕是世間最難得,可又有多少東西真能做到毫無瑕疵,連世上獨一無二的月亮都不能。
這條靜謐的街道此時太過空蕩,空蕩得看不見人影,聽不見半點聲響。
我清楚這個孩子並不能為我們帶來那樣不可按捺的喜悅,因為我們之間根本不是允許孩子存在的身份,我們橫亙著巨大的阻礙,這絲阻礙將隨著孩子的降臨而分崩離析,變成難以控製的災難。
他或許來得不是時候,會為嚴汝筠添一重麻煩,而他對我而言,不是一件戰無不勝的利器,就是一件令我屈服妥協的枷鎖。
我不知道他會是什麽。
我更不知道自己的陰毒與理智,膽顫心驚的畏懼和不管不顧的掠奪,將因為他的存在更如何麵目全非,深入骨髓。
我凝視站在露台上的嚴汝筠,我對他背影說,“嚴先生願意要這個孩子嗎。”
他沉默不語,接著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按下打火機,吧嗒一聲脆響,玻璃上倒映出一簇旺盛通紅的火苗,燃燒他半張俊逸的臉孔,他點燃煙用手指夾住,探出窗外,“你想說什麽。”
“我就想知道嚴先生要他嗎。”
“這是我的骨肉嗎。”
我毫不猶豫說是,他反問我,“那為什麽不要。”
嚴汝筠的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都是他對自己的偽裝和包裹,真實的他該是沒有人性沒有血肉更沒有感情。他是一具自私貪婪又邪惡暴力的僵屍,在撕咬掠奪中磨礪出毫不手軟的態度,他太剛硬了,能夠動搖顛簸他的唯一東西就是利益,親人與感情都會被他冷血所凝固。
“嚴先生會給予他一切嗎。”
他再次陷入沉默,這份沉默安靜得讓我發慌,讓我心悸。
我所謂的一切,他很清楚,不過是名分與堂堂正正的成長。
女人一旦觸及幼小的生命,所有的膽量執拗與瘋狂密密麻麻從骨子裏滲出來,強悍到連自己的都驚訝,千方百計為他為自己謀求一條生路,我終於理解洪芬和所有握住了男人命脈的情婦為什麽倚仗自己的肚子那樣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甚至得寸進尺羞辱正室,這是籌碼,這是多麽強大的籌碼,如果這絲籌碼都不能助自己翻身上位,那麽這輩子在這個男人身上也就在無可能。
我承認我是這世上最自私惡毒的女人,這樣自私惡毒的我,才會愛上那樣自私惡毒的嚴汝筠,才會在兩方碰撞博弈中沒有死去,能夠明哲保身到今日。
一陣風拂開靜謐垂擺的窗紗,露出玻璃上他的麵容,他用力吸著煙,犀利的目光內沉靜如水。
那根煙他吸了漫長的時間,直到終於徹底燃盡,他丟到樓下朝我轉身走來,我盯著他的每一步動也不動。
燈光是熄滅的,隻有窗外某一扇窗溢出的微弱燈火,將這間偌大的臥房照得不那麽冷清晦暗。
他身上還是那身一絲褶皺都沒有的灰色西裝,不曾隨著十幾個小時的折磨而變得皺巴陳舊,他躺在我旁邊將我抱住,他忽然間溫柔如水的舉動令我心裏的牆轟然倒塌,潰不成軍。
我將臉埋入他懷中,他在我頭頂吻了吻,他竟然透過月色看到我眼睛裏閃爍的碎光,“都做母親了,再不能胡思亂想。”
“嚴先生喜歡他嗎。”
他說當然。
“可我在你臉上,看不到喜悅。”
他笑著問我怎樣才是喜悅,隻有大笑出來才是嗎。
他精壯赤裸的胸膛從沒有係扣的襯衣後露出,我將耳朵貼在上麵,聽他心髒每一聲跳動,他綿長的呼吸裏溢出淺淺的笑聲,我知道他是歡喜的,一如心髒這樣的跳動。
他用低沉的嗓音對我說,“任熙,將孩子平安生下來。”
我睡到淩晨,口渴想要喝水,睜開眼卻發現他並不在我旁邊,旁邊的床榻無比整潔,被角翻開,像是剛剛離去。
我下床光著腳推開門,冰涼的地板讓我很清醒。
門外走廊亮著一盞橘色的光,對麵書房門敞開一條縫隙,裏麵有燈火溢出。
我緩緩靠近,嚴汝筠側身立於窗前,他端著一杯茶水,白色的瓷片上畫著一支翠竹,像他那樣清傲。
宋錚舟小聲問他薛小姐已經旁敲側擊提及了很多次,對於您和她的事。現在任小姐這裏有了身孕,是另外打算還是怎樣。
嚴汝筠側眸看向窗外,盯著大片樹影掩蓋下的月光,他眼睛內似乎燃燒起來,像一枚火球,慢慢延伸膨脹,最後砰地一聲爆炸,火光衝天,萬裏榮枯。
他撂下那杯茶,“我決定的事,從來都不會反悔和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