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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新婚之夜

  我坐在梳妝台前正要喝那碗冷卻的羹湯,一名保鏢從樓下找上來,他隔著幾米距離站在走廊外,低著頭十分規矩沒有看向臥房,“夫人,有一位女士找您。”


  我透過鏡子問他是什麽樣的女士。


  他說大約五十多歲,穿著白色綢服,非常雍容華貴。


  能夠到嚴汝筠的私宅來找我,除了白夫人和溫姐,我想不到還有誰與我有這樣深厚的交情,他今天娶妻,喜訊全城皆知,凡是認識的不認識的,隻要能想辦法拿到請柬都恨不得出席送上一份厚禮,讓自己露露臉討到一點情分,有誰會願意避開鋒芒來看望我這個備受冷落的失敗者。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讓保姆回絕掉,她走到門口又停住,有些遲疑問我難道真的不見嗎,也許是您的朋友。


  我又在腦海裏回憶了一遍所有五十多歲非常富貴的太太,我忽然想到一個人,我立刻推開保鏢走下一樓,一道女人身影立在客廳燈光處,背對我正饒有興味觀賞牆壁上一幅西洋畫,我立刻認出她的輪廓,我很驚訝問夫人怎麽來了。


  顧夫人聽到我說話轉過頭,她沒有那晚精致的妝容,皮膚有幾分蒼老黯淡,但依然不像這個年紀的人,她朝我走過來滿麵春風,“我先生去了紫荊花,可我不是喜歡湊熱鬧的人,要不是他興致高催促我辦生日宴,我連自己的喜事都不想聲張。今天對嚴先生與朝瑰來說是人生大事,可對於其他賓客而言,就是攀龍附鳳結交黨羽的機會,低處的人迎合諂媚高處的人,我看都看膩了,有什麽意思。”


  顧夫人眼高於頂不屑於人同流合汙,她很討厭那些嘴碎又傲慢的太太,所以她根本不願應酬,顧政委位高權重,打他夫人主意想要結實的下屬不計其數,顧夫人如果不是如此清高的性格,恐怕顧政委早就栽了。


  我迎著她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夫人活得透徹。”


  “再透徹的人,也怕無趣。他一早就被薛家的車接走了,我在家裏實在無聊,忽然想起任小姐,這樣美好的夜晚,不缺沉湎於良辰美景中的人,我倒是很想來看看你。”


  她的話讓我心頭一暖,我知道都是那串佛珠的情意,這些人很講究顏麵,不會拖欠別人的情分。


  其實我和顧政委夫妻從無往來,秦彪不喜歡和官場的人打交道,他的交際圈都是常爺那樣的土匪頭子,如果不是嚴汝筠的仕途人脈太廣,我想這輩子也不會認識他們。


  我拉著她手腕攙扶她坐下,保姆烹了一壺紅棗茶端上來,她笑著問我這位是什麽人,我告訴她顧政委的夫人。


  她恍然大悟,鞠了一個躬,讓她慢坐。


  我親自為顧夫人斟滿一杯茶水,她最後那句弦外之音我也聽懂了,我有些感慨說夫人知道我失意。


  她等我放下茶壺,又再次將我手握住,“失意得意,不過三十年春光白駒過隙,好風水不會始終在一個人頭上,任小姐年輕,不要早早就說自己失意。”


  “年輕都不能得意,怎麽敢奢望幾十年後的光景會比現在更好。我不是名門千金,我想要得到那樣的生活,幾年前擺在眼前的路隻有這一條。”


  顧夫人沒有吭聲,她非常憐惜用手指在我掌心輕輕撫摸著,“可憐的姑娘。知道你今天難受,沒想到這裏果然冷冷清清,東莞數得上名號的人,都忙著去巴結嚴先生和薛家,怎麽會有人還記得你,想開了就好。我聽說周夫人和程太太,她們經常為難你。”


  周夫人就是紅衣太太,她在東莞幾乎成為一個笑話,笑話是她和周先生的情婦都生了女兒,而且周夫人的女兒更加機靈可愛聰慧討喜,是非常優秀的姑娘,可周先生愛屋及烏,把情婦生的女兒視若瑰寶,卻對她們母女及其冷淡,一年到頭除了脫不開身的節日都不會坐在一起吃頓飯,尋常日子偶爾聚在一起也很難笑談,冷冷淡淡的像進了停屍房。


  周夫人與那名情婦年紀相仿,都是四十出頭,那個女人並不年輕漂亮,也沒有周夫人家世好,隻是溫柔有品味,滿腹詩書,就像所有中年男人渴望的那種妻子,知道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可周夫人年輕時何曾不是溫柔的女子,也會嬌羞一笑,會伏在男人膝上哼唱小曲,會下廚做一種菜,當一個男人不愛你,無論你如何優秀動人,在他眼裏都是看不到的,而不論外麵的女人差你多少,他喜歡了,他眼裏就有她,她就是比你好。


  任何撒潑跋扈尖酸刻薄的女人,都因為自己丈夫的不疼愛不嗬護,當男人埋怨女人無理取鬧,應該捫心自問是否逼她成為這樣過分的女人,女人生來如水,性本惡的又有幾個呢?


  女人的光彩紅潤是男人給予的,女人的暗淡無光滄桑愁容也是男人給予的。


  你為她撐開怎樣的天空,她就會還你是晴朗還是陰霾。


  我良久沒有說話,顧夫人仍舊撫摸著我指尖,她似乎很喜歡我年輕的皮膚與氣息,那樣愛不釋手。


  “在婚姻中不得丈夫疼惜的女人,不管曾多麽柔情似水明媚動人,都會變成一個善妒的悍婦,而即使一輩子不曾享受過婚姻,她得到了男人的眷顧,她也不能說是不幸的。女人如花草,可以不長在花圃中,但不能缺少水的滋潤,花圃就是婚姻,是一座家庭的城池,水是男人的情愛,你說對於世間萬物,水更重要還是城池。”


  我驟然眯起眼睛,忽然意識到她今天來的目的,她鬆開我的手,端起那杯已經溫度適口的茶水,盯著水麵漂浮的半顆紅棗,“妻子羨慕情人得到丈夫的興趣和寵愛,情人羨慕妻子得到男人的許諾和承認,她羨慕著她得到的東西,她羨慕著她光明正大的身份。一套男歡女愛的公寓,一張纏綿悱惻的床榻,一張平淡陳舊的婚書,一對長久不戴的戒指。婚姻是柴米油鹽,風月是紅酒咖啡,前者滋味平淡,年常日久埋入骨血,男人習慣放妻子在家中等待,後者回味悠長價格珍貴,她一不高興啊,就走了。也許你說這世上有很多女人都得到了這兩種,可她們嫁的是顯赫的男人嗎?”


  她喝掉半杯茶,將棗核吐在紙巾上,攢成一個團兒扔入煙灰缸,“菩提本無物,明鏡是非台。世間女人都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她說完這席話沉默看我,我目光定格在她臉上打量許久,眼底的頓悟又加深了一層,“夫人究竟是憐惜我的聰穎,不忍心看我聰明反被聰明誤,還是舍不得薛朝瑰與我爭鬥,更疼愛她這個晚輩。”


  顧夫人了然一笑,“果真你很聰明,你和朝瑰都是二八芳華的姑娘,我與她母親關係好,去世後可憐她沒有母親,一直非常疼愛她,她機靈漂亮很討我喜歡,我把她視如自己的女兒,按照情分在我心裏任小姐確實比不得她,可我今天放棄了為薛家道賀親眼看她出嫁的機會,隻是因為更疼惜你,我很清楚你們的恩恩怨怨。”


  我十分冷靜拎起茶壺又為她添了半杯熱水,“所以夫人疼惜我在這場三人的情愛爭奪中敗興而歸,要勸我回頭是岸,對嗎?”


  “為什麽要這樣說。”


  “天底下不會有任何一個疼愛後生的長輩想要看她生活在水深火熱,薛小姐隻有二十多歲,她非常年輕貪玩,隻要我和腹中孩子一日不除,她都不會高枕無憂,夫人難道不替她擔心嗎?所以才會在她的大喜日子來為她鏟除前路,而阻礙她婚姻美滿的前路,暫時隻有我一個。不論有些事她做與不做,都在於我想要施展什麽手段,薛小姐聰明過人,可您還是怕她不是我的對手,您從進門到現在的每一句話,不都是在告誡我千萬不要糊塗嗎。”


  顧夫人表情諱莫如深,但她沒有說什麽,隻是安靜喝茶,我也端起茶杯,兩個人相安無事,這樣靜悄悄過去一分鍾,保姆在廚房裏失手打碎一隻碗,她以為驚嚇到了我和客人,立刻探頭出來道歉,我笑著說沒什麽,碎碎平安,孩子快要到安全期,正是個好兆頭。


  顧夫人聽到我這樣說,她笑著看向我腹部,“已經快要三個月了嗎。”


  “還不到,但是日子過得這麽快,一眨眼就要落生了。”


  她非常感慨,“是啊。我生兒子時也覺得日子過得很快,總恨不得立刻見到他長什麽樣子,會不會很乖巧,還好他很懂事,不然我現在根本管教不了他。”


  “政委家教森嚴,門庭高貴,生出來的子女當然不會遜色。”


  她問我想要公子還是千金,我說汝筠喜歡什麽我還沒有問,我並不介意。


  “他應該喜歡公子,這樣龐大的家業,有兒子繼承總比女兒更穩妥。不過千金體貼孝順,是自己的骨肉,什麽都好。”


  她說完伸出手落在我腹部輕輕撫摸,臉上笑容很慈愛,“你如果生個兒子,他會很高興,那麽你不用憂愁以後的生活,他一定會安排得妥妥帖帖。既然得到了這麽多,有些事就不要再強求,我對我先生也常常說知足常樂,爭來爭去讓自己身心俱疲,也未必有很好的結果,大好時光都用來算計和虛度,非常不值得。他很聽我的話,我這個年紀,在生活上的智慧和氣度,怎麽也比你們年輕人多一點。”


  我笑著說這是自然,薑還是老的辣,多謝夫人點播。


  她聽出我的敷衍,將視線從腹部落在我臉上,“我心疼朝瑰無法完全享有她的丈夫,她對這段婚姻的期待和向往我最清楚,汝筠提出結婚後她幾乎夜夜失眠,她又怕又喜,怕他會反悔,怕她無法完整長久得到他的情意和真心。一個那麽年輕的姑娘,對婚姻小心翼翼,我很可憐她,但後來見了你,你的聰慧靈動沉穩大氣,我真是喜歡,平心而論不說家世,你要勝過朝瑰很多,人都有愛才的心,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各自過好各自的生活,讓汝筠去維持權衡,不爭不搶的人往往最有福氣。”


  我不動聲色朝廚房位置咳了一聲,宅子裏十分寂靜,保姆聽到後一邊解開圍裙一邊走出來,她試探打量我的臉色,我打了個哈欠,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走過來對顧夫人鞠躬,“夫人,任小姐要休息了,她懷孕後身體很虛弱,先生叮囑八點左右必須入眠。”


  顧夫人聽到保姆的提醒沒有再耽擱,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一定好好休養,將孩子平安生下來。


  我並沒有將她送出宅院,而是讓保姆去送,她走到門口轉身笑著對我說,“任小姐,兩次接觸我知道你是非常聰明的女人,生日宴那天去了許多女眷,唯獨我對你記憶最深刻,嚴先生能夠喜歡你不是沒有道理,我希望聰慧是你的優勢,而不要成為葬送你的東西。好嗎?”


  我笑而不語,朝她微微頷首,門口等候的司機上前攙扶住她邁下台階,溶溶月色之下她的身影被吞沒,保姆看到我微妙的臉色,知道這個人來並不能使我高興,她是在提點警醒我,讓我明白事理看清局勢,不要做無畏的掙紮,保姆關上門隔絕了庭院外一陣呼嘯的車響,“夫人不愛聽,聽過就忘了吧。”


  “我有那麽可怕嗎?”


  保姆笑出來,“夫人一個小姑娘,又不是洪水猛獸,有什麽可怕。薛小姐的脾氣嬌縱,夫人溫柔似水,我覺得她比您可怕多了。”


  “不要再喊我夫人了,現在嚴夫人已經有了,當心她聽見找你的麻煩。”


  她說這是先生吩咐,否則她也不敢胡亂稱呼。


  我蹙眉看了她一眼,讓她找兩片安神藥來,我喝了之後躺在沙發上看雜誌,平時喝了這種藥我立刻就會入睡,但今天不管怎樣都非常清醒,清醒得頭痛欲裂。


  我聽著天花板幻想他成為新郎是不是非常英俊,英俊得迷人而顛倒眾生,薛朝瑰嫁給她夢寐以求的愛情,大約也美豔不可方物。


  從此以後我的日子會更難過,出了這扇門那些流言指點勢必可以殺紅我的臉,他們畏懼嚴汝筠不敢不敬我,但虛偽的麵具之後一定是唾棄與諷刺。


  保姆陪我熬到十一點有些扛不住,站在旁邊打瞌睡,我讓她回房休息,她不肯,在我百般催促下才勉為其難上樓,她離開後我墊了條毯子坐在陽台角落,看著窗外被月光遮掩的梧桐葉失神。


  南方的梧桐總是一年四季蒼翠,北方看不到這樣寬大的葉子,是很窄很窄的一條,也是梧桐,針葉梧桐,沒有這樣厚實好看。


  圈子裏兩年前死過一個姑娘,我在花房見了她最後一麵,沒幾天她就死了,從二十樓跳下來,死在包養她的男人和他的新歡麵前,我永遠記得她捧著一束嬌豔的百合笑著對我說過,她想做一片葉子。我問她為什麽,她說葉子供人觀賞,給予人陰涼,不會像花朵一樣,被折斷采摘,即使愛惜花的人,也會撫摸把玩,把花瓣變髒變凋零。


  她問我想做什麽,我說還是做女人,做讓所有人臣服的女人。


  我將臉埋入膝蓋,昏昏沉沉。


  地上撂著一杯酒,我喝了三分之二,覺得苦澀難下咽,再也不想碰。


  黑暗中我聽見玄關發出一聲響動,很輕,輕得不想被人察覺。


  我一動不動,感覺到那束風逼近我,撩撥起我鬢角一絲碎發,我從壓得失去知覺的手臂抬起頭,看到一個風塵仆仆的男人。


  他一聲不響,猶如一陣風,一縷月色幻化的影。


  可惜他沒有一身白衣,而是嶄新的西裝,扣子沒有係上,裏麵露出的襯衣有幾絲褶皺,頹廢而清俊。


  他該是非常疲憊,才會有那麽深的胡茬。


  窗紗在拂動,袂角紛飛之中,我看到了他的臉,但我看不清楚,大片水霧蒙住他的輪廓,我用了很久才分辨出這並不是夢境,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有血有肉,有呼吸和溫度。


  可他怎麽那麽像嚴汝筠,他難道不是正在享受他的新婚之夜嗎,為什麽會出現在如此狼狽憔悴又失意的我麵前。


  我將蜷縮在下巴處發麻的手抽出,在眼前虛無飄渺的空氣中拂了拂,“是你嗎。”


  他沒有說話,像一艘船終於停泊靠岸,卸去了一身滄桑,他彎腰將我從地上抱起,我在黯淡中看他的眉眼,他問我不是他是誰。


  “你不該陪著你的新娘嗎。”


  他嗯了聲,“應該。”


  他說完這兩個字,已經邁上二樓,他踢開臥房虛掩的門,將我放在柔軟的床上,他剛要起身,我扯住他領帶,他垂眸看了我許久,發現我眼神是渾濁的,嗅到一絲酒氣,他握住我的手,將領帶從我指間抽出,“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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