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姑爺
薑嬸見我停在台階上不動,她問我怎麽了,是否不舒服。
我盯著那顆琥珀色紐扣愣神,也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好像魂魄都飄到了九霄雲外,一時半會兒召喚不回來,我指了指庭院中沐浴在陽光下的藤椅,示意她扶我過去坐會兒,她不解看了眼客廳,不明白我為什麽到了門口還不進去,她身為下人又不好催促我,隻能聽從我的吩咐,攙扶我在椅子上坐下。
她伸手從槐樹上摘了一朵白花遞給我,我沒有接,她笑了笑插在我頭發裏,“任小姐年輕漂亮,怎麽樣都好看。雖說這個年紀的姑娘都喜歡豔麗,可您還是素素淨淨最適合。瞧您長得多純情,像個未經世事的學生。”
“學生也不純情了,這年頭哪還有幹幹淨淨規規矩矩的女孩,都比著離經叛道傷風敗俗。小姐都不在馬路上摟摟抱抱,背地裏才做皮肉勾當,而街上明目張膽的不都是學生嗎?世人以為不要臉的,其實要臉,而以為要臉的,從裏到外最不要臉,隔著皮是看不到瓤的。”
薑嬸琢磨了一下,發現還真是,她笑得合不攏嘴,“幸虧我生的是兒子,不然我趕明兒就得請假去學校瞧瞧,可不能讓他丟了我的臉。”
我隨手從石凳上擺放的蜜餞盤子裏捏了顆棗,“沒有男人張開懷抱來者不拒,女人想不要臉都沒機會,歸根究底人人都要自律,否則這世道會越來越亂,等過幾年小姐倒成了最幹淨的女人,那可就有意思了。”
我盯著花壇旁一樽大理石牆壁,上麵倒映出我戴花的樣子,我看了很久覺得自己有些陌生,那樣的臉並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到底哪裏變了我也說不出,可眉眼就是不像自己的。
我心裏堵得難受,讓薑嬸把石頭挪開,她試了試,可一個人搬不動,隻能找一麵塑料布罩在上麵,遮蓋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我吞咽下那顆棗,裝作漫不經心問她,“你們小姐之前有過戀人嗎。”
薑嬸嗨了一聲,“能沒有嗎,小姐都這個歲數了。她和姑爺在一起沒幾個月就結了婚,二十六七的姑娘,放在以前都是幾個孩子的媽了,也就現在不過三十五的女人啊,都還是香餑餑。”
她說話可真逗,我笑眯眯問她,“是什麽樣的男人,能讓你們小姐年少輕狂。”
“海歸高材生,在廣州那邊做高管,家世很不錯,老爺也喜歡,見過麵吃了飯,後來沒成,也挺可惜。小姐從小衣食無憂,老爺可憐她一個女孩早早沒了母親,平時非常嬌慣,養得性格不太好,而那個男人上學工作始終順風順水,小姐想讓他低頭,人家恃才傲物不肯低,又想讓人家放棄廣州的事業到東莞入贅來,那男人也是骨頭倔眼光高,覺得遭受了羞辱,氣得好幾天沒人影,分開也是意料之中。小姐就這麽一段感情,她比那些就知道吃喝玩樂的千金可規矩多了,私生活幹幹淨淨,從沒有讓老爺難堪過,想想也是難怪,哪個男人能比得上姑爺啊,小姐看不上眼。讓他入贅是抬舉他,怎麽不讓姑爺入贅啊,能嗎?姑爺的家底和本事連老爺都抵不過,誰開得了這個口,傲氣是好事,可得看清自己幾斤幾兩。”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這要是讓你早生二十年,你也是你們姑爺的愛慕者了。”
薑嬸羞得耳根子發紅,“任小姐可不要拿我開涮,不是萬裏挑一的姑娘,誰敢打姑爺的主意。”
我把蜜餞盤子端起來讓她也吃一顆,她不好意思拿,我催了兩聲她才吃,我盯著她蠕動的嘴唇,“聽老爺說,他不太滿意這門親事。”
薑嬸急忙把棗咽下去,“老爺說姑爺身份太貴重,怕薛家一族駕馭不了,還是想招個入贅的女婿,少爺不喜歡商務,擔子都落在小姐一個人肩上,找個規矩本分老實的夫婿,以後老爺安心。”
薑嬸忽然壓低了聲音,“姑爺外麵養了情人,老爺也是不太滿意這一點,天下當父母的怎麽願意讓女兒受委屈呢?”
我挑了挑眉,“什麽樣的情人。”
薑嬸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她訕笑說這就不知道了,但是姑爺看中的,應該也不會比小姐差多少,想必非常溫順美麗。
她說完這些猛然察覺到我似乎對他們的事非常感興趣,她問我是不是聽說了什麽,還是對小姐有偏見。
我又拿起一顆棗遮蓋自己的失態,“沒有,我也是聽說。”
她透過敞開的門朝屋裏瞅了一眼,“任小姐是不是看姑爺在裏頭才不願進去,您不喜歡見生吧?”
薑嬸雖然不知道內情,但她很善於觀察,我不能讓她有這樣的猜忌,否則流言隻能傳得更重,我是為了保孩子,為了攪得薛家不得安生,讓薛朝瑰進退兩難,我才不想把自己後半生都捆綁在薛榮耀身上,所以這流言能遏製就絕不要張揚。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回吧。我就是透透氣,和別人沒關係。”
薑嬸攙扶我走入客廳,薛榮耀正拿著一隻小茶壺飲水,嚴汝筠坐在他對麵抽煙,他們並沒有提到什麽,氣氛格外安靜祥和。
薛榮耀看到我進來,立刻吩咐傭人給我倒溫水解渴,再拿條幹淨毛巾來,傭人忙著去做這件事,他笑容滿麵朝我伸手,我盯著他寬厚的大掌遲疑了片刻,在我猶豫不決該如何不動聲色避開他的手時,嚴汝筠忽然轉過頭看向我,他一言不發,唇角吐出淡淡的薄霧,煙氣將他那張臉孔逐漸吞沒,變為模糊的一團輪廓,而他眉眼間的冷冽和深沉卻令我在一瞬間窒息。
我下意識避開他的審視,薛榮耀很清楚我們的關係,他笑著問嚴汝筠這次去珠海是否順利。
後者聽到他問話才將視線收回,不著痕跡在煙缸內敲了敲煙灰,“不很順利,剛才朝瑰在怕她擔心,有些事沒有說。”
薛榮耀放下茶壺問他什麽情況。
“珠海那邊有秦彪餘黨,近期持續鬧事,甚至將當地局子的牌匾潑了油漆,鬧得滿城風雨,官威大失。我這一次去除了洽談項目的事宜,也在料理他的殘餘部下,在那邊我也有一些人脈,調集過去鎮壓的手下傷了五六個,死了一個。”
薛榮耀蹙眉,“這麽嚴重,公安不能介入嗎,怎麽還需要你用江湖方式來解決。”
“他們不會管,秦彪一案是我和沈燭塵全權負責,他現在貴為廳長,當然不會親自出麵來著手壓製,我脫離官場,沒有官位在身,調集不了刑警,隻能用我可以做的方式來平息。”
薛榮耀長長呼出一口氣,“可是幫派之間勾心鬥角,上麵非常忌憚,我也認識一些政府人士,他們對此三緘其口,但看得出極其厭惡江湖上的血雨腥風,這可是城市的毒瘤,是法律的漏洞,每一次聚眾鬧事都在狠狠扇打他們的臉,心裏除之而後快啊。上麵人絞盡腦汁無法清剿,你堂而皇之出手,雖然是件好事,並不是為了你的私利,恐怕也會多心。”
“無妨。”嚴汝筠抽完這根煙又拿起一盒,口朝下空了空,“嶽父不必替我擔心,我心裏有數。”
“你是朝瑰丈夫,做事三思後行,畢竟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無牽無掛,也要考慮家庭和以後,盡量從這些危險之中抽身。”
嚴汝筠笑得頗有深意,“嶽父的話我記住,可我的話,嶽父要聽嗎。”
薛榮耀沒有回答。
嚴汝筠抬眸掃了一眼正在客廳忙碌的傭人,以及窗簾後人影攢動的露台,他聲音稍微壓低了些,“嶽父是否有尋找一個伴侶的想法。”
薛榮耀握拳置在唇鼻之間低低咳嗽了聲,“你聽誰說了什麽。”
“還需要聽說嗎。”嚴汝筠手指撫摸著銀白色的打火機,“這不已經一目了然。”
薛榮耀看了他一眼,發現後者也正用十分犀利深沉的目光注視自己,他說並沒有什麽一目了然,很多事以後再提不晚,現在不是時候,他還是懂得這些分寸。
“嶽父如果懂分寸,那我就不再多言,等崇爾忙過這一陣,我和朝瑰會盡快為嶽父籌劃,為您挑選一位非常入眼的女子來陪伴,在薛宅安度晚年,這是朝瑰的孝心,也是我能想到最穩妥的方式。”
薛榮耀表情有些冷淡,“崇爾趁著你在珠海辦事打壓榮耀非常狠,我不得不想是你授意這樣做,又怕我找你質問,才避開一陣,怎麽,商場如此風光,得意忘形到連我的生活也要幹預嗎?”
嚴汝筠露出一絲極其謙卑圓滑的笑意,“嶽父怎麽這樣說,我們是一家人,我怎會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隻不過商場刀劍無眼,公司其他高層對利益太看重,將市場大多份額獨霸到手中,我會提點他們,榮耀是嶽父心血,當然要給予三分薄麵,您盡管放心。至於您的生活,如果嶽父不會伸錯手,我可以承諾我不會過問一個字,可您如果伸錯了,我也沒有辦法割讓。”
他們最後一番對話很明顯在旁敲側擊我的事,嚴汝筠提醒薛榮耀不要覬覦不屬於他的,而薛榮耀用他是薛家女婿的身份來控製他,薑嬸站在我旁邊也看出氣氛很微妙,她立刻跳出來打圓場,把司機交給她的食物放在桌上,大聲說任小姐還買了不少吃的,雖然涼了吻著還香噴噴,要把人的饞嘴勾起來。
我開玩笑說那是給你們老爺買的,可不能偷摸吃。
薛榮耀很驚訝,他讓保姆給他拿過去看看買了什麽,薑嬸遞到他麵前,他挨樣都瞧過,笑得意味深長,“這是給我買的嗎。”
我瞪眼說怎麽,不愛吃,那就扔了喂狗。
我說著話要奪過來,他立刻止住我,把東西十分寶貝護到手裏,“喂狗多可惜,喂我。”
五十多的人了,口不擇言說這麽沒溜兒的話,我忍不住笑出來,他見我笑了也非常開心,叮囑保姆把食物熱一熱,他晚上不吃別的,就吃熙熙買給他的這些。
薛朝瑰在這時從廚房端著一盤水果出來,她看到了我,但並沒有打招呼,隻是視若無睹從我麵前經過,將水果放在茶幾上,薛榮耀問她有沒有多切一些,熙熙也愛吃,她臉色不是很好看,“一直是傭人在做這些事,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切,我顧自己還費勁,還顧得上別人嗎?”
薛朝瑰的頂撞讓薛榮耀在我和嚴汝筠跟前失了顏麵,他非常不滿說,“既然你沒有照顧別人的心思,就不要動家裏的東西,那都是熙熙愛吃的,你想要吃什麽自己買來借廚房用,你都吃掉熙熙晚上吃什麽,怎麽說你不懂事你還要反駁。”
薛朝瑰沉著臉嘟囔了句這難道不是我自己的家嗎,我吃點什麽還要顧及一個外人。
薛榮耀還要斥責她,我哎了聲朝他搖頭,他這才沒有開口,薛朝瑰坐在沙發上將水果一塊塊往嘴裏塞,好像嚼的是我的骨頭,咽得多解氣一樣。
傭人拎了一壺熱茶走進客廳,她看到嚴汝筠正在續第二根煙,她苦口婆心勸說,“姑爺別抽這麽凶,一是對身體不好,二是您和小姐要孩子,煙酒恐怕有影響。”
我聽到孩子兩個字眯眼看向他,薑嬸笑著說要是有個小外孫,以後老爺就不愁周末呆在家無聊,陪孩子玩玩玩鬧鬧足夠打發時間了,老爺這輩子啊賺了金山銀山,巴不得給後生晚輩花個淨。
薛榮耀前一秒還有幾分生氣,聽到薑嬸描繪出這樣一幅場景,立刻露出一絲溫柔。
嚴汝筠沉默了兩秒,他將手指間的煙放在煙灰缸的凹槽內,笑著問薛朝瑰你想要孩子嗎。
她有些害臊,支支吾吾答不出來,說想不含蓄矜持,說不想又是假話,她幹脆朝先前提起頭兒來的傭人呸了一聲,“誰讓你胡說八道的,好像我授意你一樣。我什麽時候提過要孩子,挺大的姑娘不知道羞。”
傭人是這宅子裏最年輕的姑娘,她聽到薛朝瑰奚落自己,紅著臉說不用小姐告訴我,誰不知道結了婚的夫妻要趕著生孩子。
薛朝瑰拿起一隻抱枕往她身上砸,“閉上你的嘴,再沒沒正形不讓你吃晚飯。”
傭人撿起抱枕偷偷笑著走開,薛朝瑰麵紅耳赤,她發現嚴汝筠的眼神藏著幾分戲謔玩味,於是臊得更厲害,結結巴巴問他看什麽。
嚴汝筠說看口是心非的女人,是你嗎?
薛朝瑰聽出他在逗自己,立刻將臉埋在他胸口,捶打了一下,“討厭,我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