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跟我走

  南省入了十月後,總是有非常多的商業應酬和官場酒席,而且一多半沒有辦法推辭掉的,要麽位高權重,手握通天的砝碼,要麽合作過多次,總不能駁這點麵子,以致於那幾天薛朝瑰陪同嚴汝筠在各大名流宴會出盡風頭,幾乎一夜之間整個南省都認識了他這位美貌嬌妻,甚至不少人誤以為嚴汝筠的女兒也是這位薛小姐所生,而將任小姐忘得一幹二淨。


  上流男權社會換女人如同換衣服,有些荒唐的公子哥一天能換兩三個,隻要超過幾天不露麵就會被認為失勢,嚴汝筠和薛朝瑰的世紀婚禮將她推到了所有人矚目的位置,這個孩子生下後我沒有出現過,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都沒有流出,而嚴汝筠帶著薛朝瑰頻繁合體,自然會被理所應當看作他們才是一家三口。


  我痛恨誤解,可我無能為力。


  我沒有任何改變的方法,我敢打他一巴掌,我敢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我敢堂而皇之欺瞞他住進薛宅,過我瀟灑的生活,在他麵前得意炫耀放肆氣他,但我沒有膽量昭告天下這孩子是我生的,薛朝瑰搶走了屬於我的一切。


  我不能突破嚴汝筠的底線,因為他能控製我,而我不能控製他。


  我忽然覺得自己如此勢單力薄,像一隻困獸,在鐵籠之內渴望掙脫,但沒有那樣的力量撕咬開繩索,或者我貪圖在籠內被人丟下鮮肉的生活,不需要自己覓食,不需要麵臨被捕殺的風險就可以過得吃喝不愁,我深愛著自己的主人,愛他黃昏下喂食我的溫柔,愛他寵我時細致的撫摸。


  當我發現身邊忽然多出另外一隻獸,它沒有被捆綁和關押,可以來去自如去它想要去的地方,它也一樣有肉吃有水喝,有主人看顧,甚至連我生下的幼獸都能隨時攬入懷中,而我望著近在咫尺的骨肉卻沒有能力擁抱和哺乳。


  因為隔著一層鐵籠,那是無法穿越的屏障。


  這樣的差距令我憤懣,令我厭倦這樣的生活。


  我有能力改變,但改變它我將失去現在的一切,從頭開始一段生活,我承認我到底還有那麽一點舍不得。


  我貪戀著那一絲溫存。


  秦彪時代我是他那麽多情婦中唯一完好活下來的,如果沒有嚴汝筠我或許也在深深的牢獄之中,像柳小姐那樣,什麽時候長出了皺紋,什麽時候多出了白發,曾經紙醉金迷的生活猶如一場夢,生了鏽,做了舊。


  甚至我已經死在地牢裏,連屍骨都沒有。


  生產後第九天傍晚我回到薛宅,薛榮耀為心恕布置的嬰兒房就在對麵,朝南陽光充裕,而且更方便我照顧她,房間是原來薛朝瑰的臥室,她搬到了樓下客房,她不想和我挨得近,我也不願意看見她。


  我顧忌她陷害我,她擔憂我反咬她,各自忌憚又防備,索性心照不宣遠離彼此,隔著一層樓她照樣監視我,還能獨善其身,她到底是聰明女人。


  心恕原本要在醫院住到滿九個月,薛榮耀知道我舍不得,特意在香港聘請了非常專業的育兒專家到薛宅照料,這是我第一次抱她,她很小很輕,在我懷中幾乎沒有一絲重量,還不如一個小小的魚缸沉。


  我想起嚴汝筠還沒有抱過她,她躺在他掌心大約剛剛好,他蜷一蜷手指就能將她完整包裹住。


  那應該是非常美好溫馨的一幕。


  薛止文入夜拎著一個保溫壺從天台溜進我房間,我剛換了睡裙要躺下,猛地瞧見對麵牆壁多出一道人影,我以為是嚴汝筠,可聞到香濃的雞湯味就知道是他,我沒有回頭,隻是問他怎麽送湯還偷偷摸摸,他說不想讓人知道。


  我笑著抖了抖毛毯,“怎麽,怕鬧誤會。”


  “當然不是,我是男人我怕什麽,隻是不想你不高興。”


  他把壺放在椅子上,從袖口裏摸出一隻碗,他用手指擦了擦上麵根本不存在的汙漬,倒出一碗讓我過去趁熱喝。


  我笑眯眯捧著碗底嗅了嗅,“煲湯是新學的嗎?”


  他淡淡嗯了聲,“好喝嗎。”


  我說好喝,和你畫畫一樣好。


  他咧開嘴笑,又很快收斂,“是不是真的。”


  “你猜呢。”


  他手指在保溫壺的邊緣輕輕摩挲,修剪得整齊幹淨的指甲被溢出的白霧吞噬,“我猜是真的,你不會騙我。”


  我愣了愣,“為什麽覺得我不會騙你。”


  他說因為你是好女人。


  我喉嚨忽然像哽住了什麽,酸酸澀澀的,說不出的滋味,我試探著重複問他,“你覺得我是好女人?”


  他毫不猶豫說是。


  我張開嘴喝了口湯,唇角粘住一枚細細的蔥絲,“我是不是好女人不重要,但你是好男人,好男人還是不要和我接觸太多,會變壞的。”


  薛止文手指的動作僵了僵,他沉默背對我,像一樽沒有生命的佛。


  寂靜的空氣中除了我和他的呼吸,就是我不停喝湯吞咽的聲音,我喝光後把空碗放下,用非常老成的口吻對他說,“你好像又長高了。”


  他這次沒有像往常那樣辯解他已經二十一歲,是成年男人了,不會再長了,他隻是忽然用很嚴肅的聲音喊我名字,“你之後要怎麽辦。”


  我蹙眉問他什麽怎麽辦。


  他顧及著我的顏麵難以開口,在原地躊躇鬥爭很久,“你要和他一起生活嗎。”


  薛止文說的他是誰我拿不準,所以沒有回答,我提醒他時間不早了,稍後薑嬸會為我送安神湯。


  他沒有走,鄭重其事看著我的眼睛,“你還要和我姐夫在一起嗎?”


  這個問題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哪裏有答案回給他,我也不想和他說這些。在我心裏他就是個孩子,一個生活在父親龐大權勢的保護下,對外麵世界的黑暗惡俗完全一竅不通的孩子。


  他見我逃避,有些焦急衝過來握住我肩膀,逼迫我抬頭和他對視,“任熙,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委屈自己做一個男人的附屬品,做他的情人,還為他生孩子。我承認我姐姐並不是一個善良美好的女人,但她是我姐姐,她嫁給了姐夫,我希望她過得好過得幸福。她已經讓我看到她因為嫉妒而變得可怕的麵孔,我希望她不要更可怕了。”


  薛止文那張幹淨好看純真無害的臉孔,一度明媚清爽得讓我自慚形穢,我很想知道為什麽這個世界會有這樣簡單美好的男人,他麵對的本該是爾虞我詐,陰謀迭起,可他竟然沒有被毒害沾染,沒有被侵蝕腐化,他從頭到尾從裏至外都純粹明朗,這樣的人也許不該活在如此殘忍的現實裏。


  這麽多年看慣了腐朽暴力,忽然讓我麵對如清水月光一樣的他,羞於正視自己的惡毒和肮髒。


  可我對他所有的好感,都在他這番話脫口而出後變得粉碎,他是唯一知道薛朝瑰殘忍迫害我內幕的人,他對他姐姐感情深厚和我無關,但這樣勸誡我卻是極其可笑。


  同樣是壞人,同樣罪不可赦,為什麽我要去原諒和成全,那麽誰又來原諒成全我,我做一個良善的好人,將我有機會爭奪的東西拱手讓人,蒼天就再不報應我了嗎。


  我非常冷漠指了指天台,“既然你是來為你姐姐做說客,那你立刻離開。”


  他看到我的臉色,意識自己說錯了話,他有些倉皇無助,不知該怎樣彌補,急得紅了臉,“我隻是不想讓你和我姐姐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她是我姐姐,你…”


  他臉色一變,鬆開了握住我肩膀的手,我冷笑說,“所以你覺得為了避免傷害,就應該由我退讓一步,成全你姐姐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第三者。”


  他並不十分清楚這個成人世界的規則和曲折,他恨不解問難道世人評判第三者的標準,不是用婚姻衡量嗎?

  他把我問住了,我沉默無聲,他說先來後到隻有當事人清楚,可越是清楚越覺得難受,為什麽要讓自己過得不快樂。


  “我喜歡畫畫,喜歡自由,我就不會接受父親為我安排的一切,包括他讓我學金融學商業,要破滅我自己規劃的人生,即使他給我的可以讓我成為所有人羨慕的焦點,但我不需要,我知道我要什麽,我知道什麽更能讓我過得開心。”


  “那是你。”我狠狠打斷他,“你沒有經曆過沒飯吃,沒有父母依靠,下雨時在荒野裏狂奔嚎啕大哭想要找個屋子棲身,甚至路過湖邊都會跳出一死百了的絕望。不管你受到了多大的挫敗,你都可以回來喊一聲爸而徹頭徹尾的解決掉,你的悲慘處境你的屈辱生活都能因此翻身抹殺,你還是薛止文,你想要什麽生活都能手到擒來。在擁有這樣退路的前提下,你放肆追求。可我不是,我和這個社會大多數的人,一旦走錯就沒有回頭的路來救贖自己,所以才會猶豫不決,讓自己陷於折磨中。”


  他眼底有非常濃烈的心疼和驚訝,他抿著嘴唇,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頭,似乎在進行多麽強烈的掙紮和鬥爭,他沉吟了半分鍾忽然衝到我麵前,“任熙,你跟我走吧。”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將我抱住,那樣滾燙的溫度嚇了我一跳,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沒有一絲玩笑樣子的臉,我用很長時間才從他要帶我走的震撼中回味過來,我立刻甩開他的手,他沒有防備我這樣幹脆利落的抗拒和掙脫,在我用力的衝擊下朝後退了半步。


  “你瘋了!你在胡說什麽。”


  “我沒有胡說。”


  薛止文不滿我將他的勇敢和真誠當成一個玩笑,“我知道你不快樂,知道你很煎熬,我記得幾個月前第一次見到你,你沒有這樣愁眉不展,你的笑容很純粹,在廣場的藍天白雲下,在飛舞的群鴿中,是那麽明媚晃眼,可你現在沒有那樣的神采了,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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