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突發

  這種場合碰上她,我根本不願打招呼,誰想去麵對知道自己醜陋底細的人呢。但如果不打,任由她在人群編排我,影響更惡劣,我還不如主動過來壓一壓她的銳氣,她嘴巴輸了,自然就收斂了。


  我笑咪咪說,“多學點本領是好事,藝多不壓身嘛。但有些人天資聰穎,不用學一點就透,有些人愚笨,就算有心教,男人也未必給她學習的機會,所以何必浪費時間,周太太不如多打兩把麻將,多美美容,想來比這個年紀再學習怎麽駕馭男人要合適得多。還有——”


  我捋了捋自己垂在耳側的頭發,“非禮勿言禍從口出,有些人不是你能議論糟蹋的,當心惹禍上身。我不是每一次都有如此氣度,把那些惡意中傷當作玩笑祝福,榮耀的大喜日子,我禮讓三分,別人也知道適可而止最好,周太太不是說,我手段卓絕嗎?我對男人的手段和對女人的手段,可不是一樣的喲。”


  她冷冷發笑,“薛夫人受教了。”


  我笑容璀璨朝她點了下頭,舉起杯子示意她身後圍攏的太太們,點到為止敬了一杯,薛榮耀在這時招呼我,我撂下空杯朝他走去,與他麵前說話的幾個男人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們敬了酒離開,隻剩下一個沒有走,他舉手投足十分灑脫隨意,像是與薛榮耀多年熟識,他扶了扶鼻梁上戴著的金絲眼鏡,用調侃的口吻說,“老薛,我真是羨慕你現在春風滿麵的樣子,不瞞你說,你從進這扇門我就嗅到一股騷味,你越活越風騷了!”


  薛榮耀被男人的玩笑話逗樂,“哪來的風騷,你幹脆說我老不正經,何必舞文弄墨得挖苦我。”


  男人端起一杯酒,呷了口覺得苦,又換了杯調兌的白葡萄,“誰能想到你最好的歲月都一個人過來,到了這把年紀反而想要續弦,我得到消息確實大吃一驚。”


  薛榮耀拍了拍我手背,臉上是非常寵溺深情的笑容,“遇到喜歡的,實在不忍心委屈她。”


  男人說,“聲色犬馬的生活我也過得厭倦了。愈發覺得婚姻和家庭的可貴,但前提是要有一個讓自己感到舒服的夫人。即使沒有令人心馳神往的容貌,浮想聯翩的身材,最起碼她要與自己合趣。不能連基本的情懷都無法理解,就好像是咱們男人喝酒,她也可以適當小酌一點,可她會罵你這喝的什麽貓尿!別的不提,就隻說我自己,你看我人前風光,這苦我心裏清楚,我們這行和你們不同,你們無非是生意,我們是既要做官也要做生意,雙重標準壓得喘不過氣,仕途舉步維艱啊,到處都是陷阱,好不容易一條陽關大道,你正風馳電掣不亦樂乎,前麵橫出一道標識,此路施工,禁止通行。”


  薛榮耀哈哈大笑,男人搖頭歎息,十分苦惱的表情,“我那個內人,小地方出來的,沒見過世麵,也不懂人情世故,極其狹隘愚笨的一個女人。她不理解我在官場的難處,談笑風生順水推舟落在她眼裏,成了我的罪過和貪婪,天天拿這些要挾挖苦我,說我變了,升職之後變得更醜陋。可你說,誰不都是逢場作戲嗎?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腳踏實地的辦公?這個世道怎麽可能,就好比演員,隻知道演戲什麽人都不接觸什麽酒都不喝,誰認識你?誰與你合作?官場商場到處都是交易,是人情網,你不被網罩住,那你就被孤立,孤立之後事情難開展啊。我的為難到她嘴裏變了味道,指著我鼻子破馬張飛,說什麽錢都糟蹋在那些風月場,給女人花了,不知道孩子要出國念書家庭要償還貸款嗎?再這麽下去到上麵檢舉我。”


  男人伸手拍了拍薛榮耀的肩膀,“以前我還真不怕她,沒有我的手寫信,她連人家大院都進不去,那是什麽地方,一個沒有身份的女人想往裏麵闖,那是菜市場嗎?我和她感情的確不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憐惜一個無知又不識體的女人。可現在我怕她,老薛,這裏的怕不是愛,僅僅是一種怕。自從得到沈廳長要親自主持這一次的官商稽查項目,我已經很多天坐立不安了。這不除了你的大喜日子,我可是哪裏都沒去,就窩在辦公室想出路。”


  薛榮耀聽他的誇張笑出來,“別的我都信,但有一句我不懂,賀副局還能缺少償還貸款的錢嗎?你所在的部門是東莞數一數二的肥戶,多少人擠破了腦袋送禮都排不上隊,你會是差錢的人嗎?”


  “哎呦我的老薛啊,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不是仕途上的人,你哪裏知道這些曲折,一天一個形勢,一天一個樣。你說我不缺錢可真是高看我了,能嗎?現在這麽嚴的風頭裏誰敢頂風作案?我們兩袖清風還膽顫心驚啊,這要是伸了不該伸的手,我還能睡著覺嗎?我內人也是這樣想,懷疑我把錢給了不該給的女人,你聽聽,我要有那份閑錢早和她離婚了,何必天天回去看她臉色,我有病嗎?多少男人都是因為沒錢才不得不忍啊!”


  薛榮耀伸出指了指我旁邊的酒桌,我沒有端他平時愛喝的龍舌蘭,隻是拿了一杯勁頭很輕的香檳酒給他,他沒有留意到是什麽,

  “再兩袖清風,終究不是清水衙門,多了沒有,少一點的數字不至於挖不出來吧。”


  男人嚇得立刻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在四周聽見這句話才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機,現在人心惶惶成什麽樣,你還不知道嗎?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惹出大簍子,你還敢開我玩笑,怎麽你想把我送進去啊!”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薛榮耀喝了口酒,他眉頭一蹙,察覺味道不對,舉起杯子迎著燈光仔細看了眼酒的顏色,我將掌心蓋住杯口,重新推到他嘴邊,“喝著滋味不夠嗆是不是,又想喝龍舌蘭?多大年紀了,自己不知道愛惜身體,還和那些打開瓶塞當喝水一樣的年輕人比,那酒咽下去你胃口能受得了嗎?”


  薛榮耀這才意識到不是酒味道不對,而是我故意拿錯,他笑著握住我挽在他胳膊上的手,放在胸口貼了貼,“這是知道心疼我了,你這份心意不要說給酒喝,就是讓我戒掉,我也願意。”


  男人將視線從薛榮耀的酒杯上定了兩秒,他半開玩笑掃了我一眼說,“任小姐女兒都為你生了,你這名分什麽時候給人家,趕緊趁熱打鐵,省得到時候人家嫌棄你老,又不肯跟你,你後悔都來不及。”


  薛榮耀笑著伸手指了指他,“除了你說我老,哪有別人說過,你說我先看看自己的臉,你這褶子可比前兩年又多了不少。”


  男人擺手,“哎呀,我真是處處不順心,我如果有任小姐這樣的嬌妻,老來得女添筆喜事,我也照樣人逢喜事精神爽,可你看看,我現在是出門害怕,進門煩心。人呐不服年歲不行,隻有身邊陪伴著嬌嫩的女人,才能過得滋潤年輕,可如果身邊是一張看了倒胃口的黃臉,我心裏可就是黃連了!”


  薛榮耀偏頭看向我,他很大聲音說,“熙熙認識得體懂事的女人嗎,有的話為咱們賀副局介紹一個紅顏知己,看他和我抱怨了這麽久,知道他說不出口,我得把他的心裏所想點出來,省得他纏著我不放。”


  “哎,老薛,落井下石是不是?”


  我端著酒杯莞爾一笑,“女人還不到處都是,可哪裏挑得出能配上賀副局如此風流倜儻男子的女人。再出眾的姿色,在他麵前也都不值一提,但既然賀副局有這樣意思,我一定為您留意,等風聲過去親自送到您外宅,到時候您可不要忘記請我吃杯茶當謝禮。”


  “真有那一天,我怎麽能過河拆橋,莫說一杯茶水,我管任小姐一輩子的茶。”


  他說著話舉起酒杯,朝我杯底碰了碰,我和他相視而笑,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薛朝瑰此時站在一處角落,正十分焦急張望著門口,似乎在等什麽人,而那人遲遲不來,讓她有些煩躁。


  嚴汝筠就距離她不遠處的一麵舞池裏,與幾名攜帶情婦的商人談論南省新季度的市場走向,他嘴上談笑風生,眼睛卻時不時留意著心不在焉的薛朝瑰,這樣場合她難得不肯出風頭,躲起來對賓客都沒有興致應酬,她一向做事圓滑,也非常懂得禮數,如此不周全實在不像她為人。


  市局的兩名退休老領導看到被包圍住的嚴汝筠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過去說話,嚴汝筠剛對這些人講一聲失陪,還沒有走到跟前,忽然正門的入口處傳來一聲摔門的巨響,響聲驚天地泣鬼神,將天花板上的吊燈和兩麵玻璃牆壁震得搖搖欲墜,其中一麵裂開了一道長長曲折的細紋,看上去十分破碎猙獰,仿佛隨時會坍塌。


  所有人都被驚住,紛紛看向門口,想要看清到底是什麽東西,緊接著一道男人身影倉促擠入進來,男人大約五十多歲,一身破敗潦倒,眉眼衰老而滄桑,像一個流浪乞丐。


  這樣淒慘窮困的人哪來膽子往這裏闖,換做普通百姓嚇都嚇死了,賓客群中有人認出了他,低低說這不是上一任的光明集團副總監嗎?因為私生活不檢點被工商和公安聯手查辦,已經消失一年多了。


  現場竟然沒有人反應過來去招呼保安,都一臉瞧好戲等著看這人究竟要做什麽。


  男人饑渴的眼神在大堂內環顧一圈後,猛地定格在我臉上,他看到我的那一刻,似乎一片黑暗的死海亮起了波光,開始了蠢蠢欲動的奔騰。他無比驚喜推開身前阻礙的侍者朝我狂奔而來,他腳上的破鞋子摩擦在光滑的理石地板,有些搖晃不穩,他在衝到我麵前收步時險些踉蹌撲倒,所幸薛榮耀伸手擋了一下,將他從我身上推開。


  男人沒有生氣,他眼睛裏隻看得到我,任何羞辱都顯得不值一提,他聲音激動得甚至劇烈顫抖起來,“任熙,真的是你,你現在做富太太了?你有錢了是不是,你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我去光顧過你很多次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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