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喪事塵埃落定後的第三周,薛朝瑰終於停止了謾罵,薛宅驟然冷冷清清,每天除了心恕的啼哭,再沒有半點聲響,我問薑嬸為什麽大家都不說話了,她說怕打擾我,誰也不敢出聲驚動。


  我每天會在薛榮耀和薛止文的靈堂前上三炷香,跪下誦經兩個時辰,周而複始從不間斷,薑嬸告訴我並不需要如此,老爺也希望我能帶著二小姐好好生活,不要沉湎於他的逝世中悲傷欲絕不可自拔。


  我能說什麽。


  我無法告訴任何人這樁驚天陰謀,它必須石沉大海,永不見天日,這樣一個秘密藏在我心裏,我終日寢食難安,為了贖罪,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我隻能用我能做的方式去彌補和償還,還有什麽呢。


  無非就是超度。


  超度因我而死的兩條亡魂。


  我從靈堂裏誦完一本經出來,正好看到薑嬸打開門迎進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我以為這人是薛榮耀之前的熟識,特意到府上吊唁拜祭,我剛要側身招呼他,他直奔我走來,問我是任熙女士嗎。


  我有些茫然點了點頭,問他什麽事。


  他麵色鄭重對我說,“薛夫人,本月29號,即三天前下午兩點二十七分,我方律師事務所接待了榮耀集團董事長薛榮耀先生,受他本人親自委托,簽署了一份財產繼承協議,並進行全程公證。這分繼承協議根據薛先生口述,是他身後遺囑。其中寫明他在外省購置的兩套海景別墅由長女薛朝瑰女士繼承,他其餘私人財產全部充公,榮耀集團扣除十七年欠繳稅款及不正當資產來源共計十一億八千三百萬,這些之外總價值約七十餘億的上市股權,其中百分之四十二為薛先生持有,經他本人錄音、書寫和口述,交由薛夫人任熙女士繼承。也就意味著,您現在是榮耀集團第一繼承人,第一股東,兼薛先生生前職務董事長一職。”


  我呆滯看著律師,是什麽樣的感受,在荒無人煙的破敗的郊外,沒有人煙,沒有村莊,沒有河流,我又渴又餓,對這個世界充滿絕望,忽然間從天而降的城堡,裏麵應有盡有,它不隻是救了我的命,更拯救了我枯萎的魂魄,我死寂的心靈。


  律師看我滿臉僵滯疑惑,他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張寫滿文字的紙,雙手遞到我麵前,“請您過目。”


  我垂下眼眸,我聽見自己起伏的呼吸,斷斷續續,時輕時重,像踩在了刀鋒上,割出了一道道血斑。


  我又愣了很久才顫抖著手接過來,當我看清楚這張遺囑上的每一項條款,幾乎都是在給予我一份長久的保障,對我非常有利,而最後落款處薛榮耀的親筆簽名,幾乎摧垮了我剛剛才恢複的心。


  我害了他,他給了我他能給的一切。我委實沒有想到他舍得把畢生心血交給我而不是自己的女兒,他到底有多喜歡我,才會甘願糊塗。


  我不相信他就是這樣一個糊塗的男人,他隻是收起了他的猜忌多疑和敏感,對我統統不作數。


  我死死捏住那份遺囑,榮耀集團他名下的所有股份,一旦我擁有了這樣的東西,我將會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的掌權人。


  榮耀集團被沒收充公的財產占據了全部財產的三分之一,雖然它的勢力和基礎不比往昔,但想要甩掉其他企業還是綽綽有餘,它依舊站在金字塔尖,是所有人矚目的焦點,而我任熙,可以成為它實實在在的控製人。


  這樣的震撼,足以把整個東莞炸裂。


  “這筆遺產,可以由我再轉贈給別人嗎?”


  律師問我什麽意思。


  我說薛朝瑰,榮耀的女兒。


  他很不解,“您是他的配偶,您最有權力支配和享有。”


  “可我…我想把它給榮耀的女兒。”


  律師笑說,“那它還會是榮耀集團嗎?是否會成為崇爾集團的分支呢?您的大方和慷慨,我很理解,但想必薛先生也是晉國深思熟慮,最大限度保障您的權益,也為他出嫁的女兒留一條後路,如果薛小姐與嚴先生並不和睦,最終有背道而馳的一日,薛夫人能夠接納她,給予她和出嫁前一樣優渥的生活,就是對這份遺產最妥善的處置。”


  我心裏狠狠一顫,嚴汝筠狼子野心,他的確會打這份遺產的算盤,而它在我手裏比在薛朝瑰手裏更安全,至少我再也不會為他甜言蜜語而動容,但薛朝瑰還是糊塗的,在她的娘家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的今日,她視他為自己唯一依靠和後路,很有可能為了牢固自己的路,而做出一些不理智傷害自己利益的事。


  她和我不同,當權勢金錢和擁有這兩者的男人擺在同一個位置,我會毫不猶豫攝取前者,讓自己成為財富的掌控人,所有人。但薛朝瑰和天底下大多數女人更想要後者,一個地位高貴權錢充裕的優秀男人,以作這樣男人的妻子為榮,當炫耀的資本。


  為了提前給榮耀內部的股東高層打個預防針,省得我登位之路不順,我特意安排律師和薛榮耀的秘書先我出麵之前在大會上宣告這件事,果然不出我意料,一場血雨腥風的內訌拉開序幕,幾乎所有人都一邊倒的抱有反對態度,呼聲最高的是幾個持有股權最多的股東,我當然清楚他們反對的根源,我糟糕的名聲在外早已人雲亦雲,本身就不堪回首,再經過大肆加工簡直不堪入耳,一個企業的領頭人聲譽是非常重要的,可薛榮耀這麽做有他的用意,他既然把我推在了我這個位置上,再大的風浪我也必須麵對。


  我趕到榮耀集團是遺囑公布後的第三天中午,我特意給了他們這麽久的時間緩衝,爭執,辯論,接受,然而事情並沒有我想象那麽順利,甚至更加激蕩,在我出現會議室,落座於薛榮耀的首席位置後,他們爆發了非常嚴重的衝突,一小部分群體為了息事寧人,盡快結束目前公司內部的博弈和內訌,提出順從遺囑,由最好的金融團隊來教授我經商理念,盡快使公司步入正規,恢複大傷的元氣,為各方人士提供穩定的利益來源。


  還有更小一部分非常聰慧,不迎頭直上為自己惹禍,也不站任何一隊,幹脆棄權。


  而更大一部分,對我提出了不可緩和的反對。


  其中就有我來之前得到秘書提示重點溫習備案的人物,趙德民。


  他可不是賢德的良民,而是一個對利益和權勢充滿了膨脹的占有征服欲的刁民。


  他是榮耀集團第二大股東,兼任副總一職,手持百分之十一的股份,盡管是薛榮耀的三分之一,可遠超過第三股東的百分之七,相當於統籌一切的二把手。


  最重要的財務與客戶部,也盡在他掌控之中。


  這樣掌握了企業命脈的可怕人物,忠誠就是一員猛將,如果不忠,就是一頭餓狼。


  前者可以委以重任,後者必須盡快鏟除。


  不然就會像一堆癌細胞,飛快的繁殖擴散直到再也不能控製,奪走人的性命。


  我將女士西裝脫下,遞到身後站立的秘書手中,她接過後鄭重其事對所有沉默的高層介紹,“薛夫人,新任董事長任熙女士。”


  一片死寂的鴉雀無聲,維持了漫長的半分鍾,坐在我右手第一位的趙德民忽然嗤笑了聲,“一份遺囑,就讓公司易主,薛總一輩子謹慎,到老卻如此任性。薛夫人有什麽值得集團信服的手段和能力,可以搬出給我們檢驗嗎?”


  檢驗是假,為難是真,我目光在所有人臉上掃視一圈,“看來諸位對榮耀的分配稍有異議。”


  趙德民毫不遮掩,“是很大異議,我怎知這位律師是不是薛夫人的雇傭,薛總直至出事前都沒有透露過這樣的想法,他走得突然,恐怕不見得有機會安排這些身後事吧,誰能預料猜測到自己要哪天撒手人寰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低頭觸碰茶杯子,送到嘴邊飲了一口,他動作極小,似乎不想被人關注,正因為他違背常理的謹慎,才讓我立刻留意到,他不動聲色朝身旁的另一名股東使眼色,那名股東接收到趙德民發出的附和信號,清嗓子同時托舉起鼻梁上掛住的黑框眼鏡,“據我所知薛總身體一直非常健康,他毫無前兆的故去本身就是出乎想象的意外,幸好是在市局發生,否則他身邊人都難以洗清懷疑,薛夫人還是不要在這個時候提出關乎財產股權的敏感詞語來惹人非議吧。”


  我掏了掏耳朵,故作鎮定,“我竟然不知道,榮耀集團早已是趙股東在當家,一人危機八方支援,看來我即使強行坐在榮耀的位置上,也不會十分順遂。”


  趙德民笑得得意,“薛夫人是誤解我了,我可沒有拉幫結派,隻是這麽多年忠心耿耿兢兢業業,我為公司做出的貢獻,我的忠誠和專注,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自然對我十分擁戴。”


  我笑著點頭,“很好,在趙股東帶頭投誠之下,想必在座每一個人都非常願意輔佐我。”


  趙德民蹙眉,“我什麽時候投誠了。”


  “趙股東親口說的呀。對榮耀忠心耿耿,我和榮耀是夫妻,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趙股東如此聰慧當然更清楚,我代表榮耀,代表他的一切。”


  他聽後嗬笑了兩聲,笑聲充滿了巨大的嘲諷,“薛夫人不要斷章取義,更不要偷梁換柱。我根本不清楚你是代表薛總的人,還是覬覦薛總手中的權益,我怎麽可能投誠支持你?”


  我接過秘書為我遞來的水盞,輕輕吹拂杯麵拂動的茶葉,“我不貪慕榮華富貴,我從嫁給榮耀那天起就從不過問他的公事,包括他曾經的私事,作為妻子我謹守本分,也自認為做得問心無愧。他想必也是看到我的忠貞和懂事,才會將這樣龐大的遺產交給我繼承,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女兒早已出嫁,除了我他還能相信誰。我是最有義務和資格守住他畢生心血和身後權益的人。何況——”


  我將茶杯放回原處,耐人尋味注視他,“我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掠奪走,一旦有人試圖把榮耀趁亂據為己有,他勢必心機歹毒,這樣邪惡的人,不可能願意分享果實,他一定會獨吞,榮耀一輩子為自己,也為在座每一個信任他願意跟隨他打江山的人著想,這塊肥肉,大家見者有份,怎能落入某人中飽私囊的口袋呢。”


  我意有所指,他們臉上都露出非常複雜的神情,趙德民因我這番話惱羞成怒原形畢露,他疾言厲色質問,“薛夫人說不貪慕富貴,可薛總屍骨未寒,您卻在這裏爭遺產,這麽冠冕堂皇的說辭還有意義嗎?不是打了自己的臉。坦白承認自己貪慕權勢金錢也無可厚非,不是隻有男人才狼子野心,女人也有許多野心勃勃,而且更勝過男人。”


  我對他的步步緊逼毫不怯弱,“男人的野心是爭奪天下,升官發財,成為高不可攀的權貴,女人的野心是生子,嫁入豪門,駕馭男人,男人是張狂的,女人的野心無非是在感情上,殺傷力很微弱。我並不在意諸位對我的詆毀猜忌,可榮耀給我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絕無造假,我一定不會拱手相讓,何況我讓給誰。”


  我目光落在趙德民臉上,“你?”我又看向他旁邊和對麵的人,“還是你們?”


  他們麵麵相覷誰也不語,我冷笑,“我就算讓了,諸位敢拿嗎?連我都被質疑沒有資格,你們恐怕更沒有,總不能就這麽捐了吧,我想你們比我更需要錢財養家糊口,是絕不會甘心肥水流進外人田。”


  趙德民見我說的話沒有任何漏洞,他不好借題發揮,便將矛頭轉移,他意味深長說,“薛夫人的意思,不論是身份,智慧,籌謀,思想,都不遜色我們,反而有過之無不及,更襯得起掌控一個公司的能力,對嗎?”


  他說完低低發笑,“恕我言語不中聽,薛夫人怕不是出身清白的女子吧?”


  我不置可否,那些真切擺在台麵上赤裸發生過的事,我回避也沒有用,它本身就是我身上的汙跡,肮髒也好黑暗也罷,早已融於我骨血,即使我遮遮掩掩,它照樣散發出腐臭和暗光,逼得我不得不承認它來自我身體。


  我挑眉示意他繼續,他得到了我的首肯,更加無所顧忌,“其實我也非常不理解,薛總一世英名極其自律,為什麽會在五十五歲這樣的高齡非要娶納續弦,直到曝出消息,這位新夫人是任小姐,我茅塞頓開,也隻有她才有如此強悍的手段,把一個不聞美色的男人收入麾下。任小姐非常知名的兩個身份,一個是紅燈區出身深受官商名流喜愛的嫩模,一個是權貴的姨太太,曾轟動全省的秦彪特大販毒集團,任小姐是這位大毒梟的二姨太,也是唯一一個姨太太中平安無恙逃脫了製裁的人,那麽為什麽偏偏她逃脫了,除了她沒有參與其中,更重要我想是咱們東莞市局前任局長的力保吧。哦就是我們薛總千金薛小姐的夫婿,崇爾集團總裁嚴汝筠先生。”


  趙德民這樣一番尖銳赤裸的扒皮,簡直字字珠璣,在股東高層之中掀起巨大風浪,他們早就有所耳聞,隻是沒有人敢直接戳破,亦或者難以相信此任熙是彼此任熙。


  薛榮耀在世對我保護極好,根本不允許任何人提及我的往昔,嚴汝筠又在暗中肅清,以致於這漫長的幾個月過去,我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跡,似乎已經石沉大海,再次被翻出,自然是驚天動地。


  他們紛紛交頭接耳不斷質疑我,趙德民臉上的表情十分諷刺,他一邊嗤笑一邊拍打桌子,“這樣的女人怎麽能掌控一個公司呢,勾引男人和經商完全是兩條路,在男人圈子風生水起,不代表在商業界也能如魚得水,駕馭男人和駕馭金錢不是同等概念。”


  我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放於膝蓋上,“哦?按趙股東的意思,我不妨這樣理解,出身和過往不清白的女人,是不能堪當重任,不管她是否有能力,夠聰慧,她被世俗冠以恥辱的印記,完全抹殺掉了這一切。也就是說,不幹不淨來曆不明的女人,不管她是否棄惡從善改過自新,仍舊不能被原諒,被委以重任。她就是居心叵測,目的不純。”


  趙德民說當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女人曾經壞過,比男人更不可饒恕。


  我拍了拍手笑得非常開心,“趙股東高論,我醍醐灌頂。可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趙股東三年前喜得貴子,拋棄了與自己同甘共苦的發妻,而娶了這位小您二十二歲的美嬌娘,據說您的發妻曾經為了支持您創業,還變賣過自己的頭發,血漿,做過裁縫賣過蔬果,您現在有錢有勢,夫妻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深情,竟然不敵一個出身煙花之地的女人,她到底是貪圖您的錢財,還是愛您這皺紋叢生的老臉呢?您把這麽一盆髒水往自己頭上潑,還斥責我大言不慚,是何等卓著的勇氣又愚蠢的腦袋呢。不知這位新晉趙夫人是不是也和我一個紅燈區出來的,能否找個時間讓我見見這位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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