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一節
我一直不認為申屠安冉的出現是個偶然。
從第一次見她,她被杜北冶攔腰抱起的一瞬間,我就確定,她會是繼林琢韭之後第二個改變我命運的人。
曾經的時候我天真地認為,我那麽深深地愛著我的茹顏姐姐,她也會那麽深深地愛我。沒有人可以取代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畢竟,我們曾那樣地相知相惜過。可是,申屠安冉的出現卻打破我的自以為是。她微紅的臉頰,單純的眼睛,和以往茹顏是如此相象。當茹顏走向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的故事中必須穿插進這樣一個女孩兒,這樣一個單純美好的女孩兒。
可我並不願意過分地接近她。
我在害怕,害怕她會感染我。害怕她會教會我什麽是純真。我一直不認為單純是件好事兒,過分的單純吃苦的總是自己。我隻想要簡單的生活。有幾個真誠的人愛我,就足夠了。至於其他的,我並不關心。
但茹顏卻和申屠安冉走得很近。好幾次,我都可以看見從她臉上煥發出來的光彩,是一種真實的,出自內心的光彩。我知道茹顏很開心,自從林琢韭的事情之後,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那麽開心過了。申屠安冉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帶給茹顏快樂,這是如今的我所做不到的。
也許,是我這一輩子都再也做不到的。
茹顏在上課的時候總不讓申屠安冉翹課出去,而是轉身招呼我。有一次,剛跨出教室門我就問她,我說:“為什麽不讓申屠安冉陪你去?”茹顏頭也沒回,隻是略略放慢了腳步“她和你不一樣。”她說,“她還隻是單純的孩子。”緊接著又大步流行地往前走。
她和我不一樣。她還隻是個單純的孩子。
可是我已經不是了嗎?
我始終清晰地記得2001年的那個夏天。14歲的茹顏笑笑地用手摸摸我的短發,縱容得告訴我我本來就是個漂亮的小公主。那時她穿著一件純白色的小襯衫,米色的休閑褲,像一個瓷娃娃一般純粹,陽光灑在她長長卷卷的睫毛上,一眨,散落一地……
我想,茹顏也許是從申屠安冉的身上找到了曾經的自己,那個不沾染任何世俗繁華的自己。現在的茹顏,打扮得光芒四射,可是笑的時候,卻充滿了疲憊與虛偽。我知道她很累很累,她把自己偽裝得快樂一點,再快樂一點。可是,再怎麽樣完美的裝扮也掩蓋不了她的小憂愁。從她的眼神裏我就知道,隻不過她不說,我也不便於說穿而已。
日子有一天沒一天地過著。我和申屠安冉的關係一直維持地很淡,茹顏卻已經和她如膠似漆。她們會在我的麵前大聲地說笑打鬧,手拉著手地一起去上體育課。偶爾的時候茹顏更會微笑地揉亂申屠安冉齊耳的短發。這些細小的,親昵的動作總讓我的眼睛看不真切,恍恍惚惚之中,我總是模糊地看到穿著白色外套,留著齊肩短發的茹顏帶著純真的笑容揉亂我的發。
我想也許我並不喜歡申屠安冉,不喜歡她的突然出現,不喜歡她接近茹顏,甚至不喜歡她被杜北冶抱起時漲紅的臉。她與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我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因為茹顏而去喜歡她。相反的,我感覺在我的心裏麵,逐漸湧起一種不知名的,強烈的情感。我曉得那種情感極有可能將我湮沒,可是我卻沒有能力去阻止它的萌發。
申屠安冉。
我知道她喜歡杜北冶,從她看他的眼神裏我就能看出來,那是一種羞澀的卻又無比渴望的眼神。每次上體育課時,她總會有意無意地往籃球場上瞟上幾眼。看著我與杜北冶在一起,她的眼裏又會流露出小小的失望。她是個敢愛卻又不敢言的人,像極了懦弱的我。不,也許她比我勇敢,我甚至連愛的勇氣都沒有。
與林琢韭的最後一次談話是在高二那年寒假的前一個禮拜,我蹲在教室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翻看一本本子,林琢韭就是在那個時候跑進我們的教室的。
“你找我嗎?”他在我麵前站定,氣喘籲籲地問。
那是我唯一一次主動地托人找他,他額頭上隱隱冒出的汗珠告訴我他很在意。
我抬起頭微微笑著看他,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幹嘛那麽緊張?”我“噗哧”一聲笑了,抬著頭饒有興趣地問他。
“沒……沒什麽。”他笑笑,“隻是很意外你還願意單獨見我。”
是啊,從初三到現在,我們幾乎沒有再單獨相處過,若不是我讀到手中的這本本子,我又怎會冒險地單獨見他?
“我有事找你幫忙”我說著,緩緩地站起身來。
他愣愣地看著我,看著我燦爛的笑容。
“好!”他說。
“你就不問問我什麽事嗎?”
我有寫詫異他的爽快,我以為他會猶豫或者幹脆拒絕。可他的眼睛看著我,帶著堅定與執著。我知道林琢韭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即使是在我那麽深深地傷害他以後,他都沒有放棄我。在他心裏的一個小角落裏,始終有著我的存在,那個倔強的,自私的,懦弱的我。那個總是微笑卻不停地傷害著他的我。那個眼底帶著小小寂寞與一成不變的灰色的我。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個混蛋,每當看到茹顏笑得一臉疲憊或者看到林琢韭孤獨的修長的背影時,我總忍不住會咒罵自己。若不是我的存在,他們應該會生活得很快樂吧?茹顏仍會像個單純的小公主一樣幸福,而林琢韭,也會擁有自己的愛情,真摯的,公平的愛情。又或者,他們會一直在一塊兒,一直地長久得走下去,而不是如今相見時那麽虛偽的微笑。
我想,我的出現破壞了好多人的幸福,茹濤華和媽媽的幸福,外婆的幸福,茹顏與林琢韭的幸福,還有,那個單純美好的好孩子申屠安冉的幸福。
我承認她是美好的,毫無心機的。可是我與她不是同一類人,我是個壞蛋,我見不得她和茹顏在一起時開心的笑臉,見不得她毫無防範地信任別人,我見不得她不好意思時漲紅的臉,她的純潔,猶如一張透明的白紙,這是我所接近不了的,因為我已不再單純。
我不再是單純的女孩子,我的心裏塞滿了愧疚,不安還有仇恨。我早已不再單純,可是,林琢韭,你為什麽,又要無怨無悔地為這樣一個我付出那麽多呢?你大可以拒絕我的,甚至,你可以打我,狠狠地甩我兩個巴掌,像當初你打茹顏一樣,重重地打我兩個巴掌。這樣,也許我會清醒,不再利用你的愛再去犯錯誤了。林琢韭,如此執著認真的你,叫我怎麽才能忘?
我要忘了你,徹底忘了你。你不是我的男孩兒,你不是我在等的那個人。你是茹顏的,我的最愛的姐姐茹顏的。
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
這一輩子,我們都不愛。
林琢韭。林琢韭。
林琢韭看著我,淡然地笑了笑:“你讓我做的事,我都會努力辦到。”他說。
我的笑容刹那間凝固下來。
一陣沒來由的痛襲入我的內心。我寧願他提出一個條件來與我交換,至少這樣,才不會讓我有一種虧欠他的感受。然而,他那樣平靜地說這些看似平淡的話語,卻讓我的心破了一個大大的口子,感情都快要稀哩嘩啦湧出來了。
我感覺有一種液體快要衝破我的眼眶,我拚命地忍住不讓它流下來,它卻在不經意間滑過我的臉龐。
“林琢韭。”我說,“別對我那麽好。”
林琢韭有些自嘲地笑了,許久,他緩緩地說:“這是我的事,你別管。說吧,有什麽事我幫得上忙?”
我用牙死死地抵住嘴唇,別過頭把手中的本子遞給林琢韭。
“這是什麽?”林琢韭皺皺眉頭,問。
“日記。”
“日記?”
他隨手翻了一翻,很不理解地看了看我。
“幫我把它複印下來,放在杜北冶的課桌裏。別讓任何人知道。”我淡淡地說。
“杜北冶?”林琢韭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知道當林琢韭從我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會很失望,他是曉得杜北冶不愛我的,可他不曉得,我對杜北冶的,也不全是愛。我始終記得入學沒多久的那個夏天午後,我捧著一堆書經過學校籃球場邊長長的過道,那條長長的過道是我第一次見到杜北冶的地方。那個時候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T恤,像天空一樣好看的顏色。他的對麵站著皺著眉頭微低著頭的林琢韭,於是,我停下腳步站在拐彎的地方靜靜地聽著他們談話。那個時候陽光很強烈,灑在我的身上,不斷有汗從我額頭上冒出來。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林琢韭終於開口了,他說:“那你到底想怎麽樣?”杜北冶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緩緩地吐出三個字,那三個字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他說:“尹林菁。”我看到林琢韭突然一把拎住杜北冶的領口,湊近他的臉冷冷地說:“有種你試試!”杜北冶笑了,輕蔑地笑了,他伸手一把拍掉林琢韭抓住他衣領的手,“我也要讓你喜歡的人嚐嚐被騙的味道”——他就是這麽說的,麵無表情地說著這些殘忍的話。然後,他轉身離開,把寂寞的林琢韭留在九月強烈的陽光之下。我在不遠處看著陽光下的他投射出的倒影,突然有種悲哀的感覺。於是,我轉身走開,沒有打擾垂著頭的他,可就在轉身的一刹那,我看到有一種液體從他臉頰滑落,在我還來不及分清那是他的汗水或眼淚時,它已經被陽光蒸發,消失地無影無蹤。再後來,那個我見過一麵的,名叫杜北冶的男孩子找到我們的教室,攔住正欲出門的我,他氣喘籲籲地,不好意思地問我:“做我的女朋友可不可以?”我看著他的眼睛,淡淡地說:“好。”再再然後,我們出雙入對地出現在林琢韭麵前,出現在所有人麵前,杜北冶樓著我的肩膀,挑釁似地大聲說:“寶貝,想不到你會這麽好追。”那個時候我們正與林琢韭擦身而過,我看到他隱隱握緊的拳頭,而我,卻笑得一臉燦爛。
林琢韭終究還是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我,因為他害怕傷到我,他怕我是真的喜歡上杜北冶而受到傷害。
林琢韭這樣看著我,搜尋著我的眼,“你就真的這麽喜歡杜北冶?”過了許久,他問我。
我輕輕地搖頭,“你不會明白的。”我說。
“為什麽不親手交給他?”林琢韭垂下頭,低聲問我,“為什麽,還要讓我看到你對他的依戀?”
我不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他垂下的眼瞼。
沉默就這樣無聲地蔓延,整個教室裏彌漫著令人壓抑的氣息。
林琢韭突然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我,他輕卻又堅定地對我說:“我會幫你做到的。”隨後他轉身要走。
“等等。”我說。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我,卻沒有轉身。
“這本日記不是我的,”我輕輕地說道。
“什麽?”
“這日記不是我的。”我重複地說,“不是我的,是申屠安冉的。”
林琢韭轉過身,一臉不思議地望著我。
“因為——”我聽見自己淡淡的聲音在教室渾濁的空氣中回蕩起來,冰冰冷冷的。“因為她搶走了我的姐姐,我恨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