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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妄自尊大

  馬越搖頭,面容堅毅,「那跟同流合污沒有差別!」 

  「人們親耳聽到的奸妄,親眼見到的邪惡,不去制止,不加勸阻,整天躲在屋子裡搞什麼清議,跟匹夫無賴一樣地指天罵地,怪這個怨那個,可他們真的做什麼事情了?屁都沒有!」馬越手點几案,對程立義正言辭地說道:「馬越平生所敬者不過三人,一為先帝太尉陳蕃陳仲舉,二是涼州漢陽太守傅燮,三是當朝弄臣馬越馬君皓。除此三人之外,馬三再無可敬之人!夫子您先別覺得馬越妄自尊大,我告訴您這三人為何可敬。」 

  「三君之陳仲舉,為官賢明為政清廉,屢陳時政剛直不阿,謀誅宦官,率從人學子八十義士拔刀進沖承陽門高喝『誅殺宦官』!何等壯舉?退可爭鋒外戚,進能相抗宦官,便是開啟二次黨錮又如何?天下男兒難道還怕了這些不成?可惜,功敗垂成。然,大丈夫當如是。」 

  「漢陽太守傅燮,為臣不懼權貴,剛烈可教三公無言,為友善於應變,事不可為便請人為之。不分清宦派別,只言是非功過,乃為官者楷模,以區區六百石議郎朝堂之上喝的崔烈敢怒而不敢言,何等威風?趙忠以萬戶侯誘之而不動,何等剛直?大丈夫,當如是。」 

  傅燮的事情,程立不算很清楚,也不多說,但對於陳蕃是百分百認可的,聽的點頭,待到說完這倆馬越停頓的空檔,老頭子臉上帶著幾分譏笑,問道:「那弄臣馬君皓呢?可有此強硬之舉?」 

  「呵。」馬越回以嘲笑,說道:「當朝弄臣馬君皓,抗鮮卑,擊反賊,平賊寇,平生受創百餘處,為將者體無完膚,無愧君王。收木石,建皇宮,治貪奸,朝堂罵名視無睹,為官者造福百姓,無愧蒼生!大丈夫……當如是。」 

  「好個大丈夫當如是。」程立笑了,年輕人,桀驁叛逆多半是因為不成熟。「可這馬君皓,他治了小貪,卻與這天下最壞,最無恥,最貪贓枉法的人飲酒赴宴,相交甚歡,難道大丈夫也當如是?」 

  「呼。」馬越長出了口氣,許多話總是壓抑在心裡,憂讒畏譏地不敢說出,這一日總算是都吐出來,心裡也舒服許多,聳肩笑道:「所以我是當朝弄臣,而不是什麼賢人,至少我看見宦官貪贓枉法,我去制止了,即便是在酒宴上和他們喝酒喝得很愉快,可我做了,還做好了。也許您覺得這沒什麼用,可我在盡我的努力去做我能做的事情,朝廷里許多人背後戳著我的脊梁骨跟門人子弟講,這個大個子是個妄臣,他應該殺了那些挨千刀的宦官,可他卻傾心宦官,你們不能像他一樣。」 

  「夫子,容我問您一句,朝廷里罵我的人是誰呢?個個兒位列三公九卿,家世滔天,跟他們比起來我就是個涼州來的土包子沒見過世面,即便到了現在,您看看梁府里,還有這京兆府里,除了我那先生的書法,可曾有一件襯得上朝廷兩千石官員的裝飾?有時想想,我要是哪一天死在戰場上,陛下遣人參加我的喪禮,回去便回告訴陛下馬三郎家徒四壁,沒準還真能全了三郎的一身賢名。有時間您去看看,楊府是什麼樣兒,袁府是什麼樣兒,崔府又是什麼樣兒。我是什麼人?我就是個地痞流氓,出身低到黃土裡,他們比我高貴那麼多,就連罵我都用我聽不懂得詞兒,他們各個是士人,我就是個老革。」 

  程立突然不知說些什麼好,從未見過這個歇斯底里的馬越,他微微抿著嘴唇,沒有開口。 

  「他們真高貴,他們咋就不去殺了十常侍呢?一下子親族被夷,跟著十常侍殉葬,一下子天下太平了多好!是,我命賤,在戰場上拚命下來到了朝堂還得拚命,可我不欠他們的啊!我就該跑去把八個常侍綁到一塊,提著弩一個個的都射死嗎?他們都站在天上看我,自己什麼都不做卻指責我沒做好。可他媽至少我去勸了啊,我去做了啊,是因為我,因為弄臣馬越,常侍們不去貪墨三輔三河的那點兒木石了,也是因為我,京兆尹七百多個漢軍拿到了浴血之後應得的賞賜,不是因為那些士族,不是因為那些清流,更不是因為整天詐唬的黨人,是因為我這個漢羌雜種,當朝弄臣!」 

  「他們有他們的處事方式,我也有我的生存原則,我在試著感化他們,如果不能,我認,只要他們能因為我好上一丁點兒,那我就值了。到時候如果必要,我也會像陳仲舉一樣拔刀入皇宮,該死的不該死的統統殺個乾淨換以太平,可現在還沒到那一步,常侍殺不得,我也不能拔刀入陽門……能殺我早殺了,我身邊可不是陳仲舉的那些太學子弟!夫子,若你還是不樂意,您告訴我,除了躲在屋子裡罵他們這種小人行徑,還能怎麼做?」 

  馬越很真誠地瞪著眼睛看程立,他也希望程立能給他指一條明路,越是距離歷史上的『西苑八校尉』越近,他便越是覺得前路茫茫隔著一片虛無看不到頭。有時他也迷茫,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但他知道,即便是做錯了,也總比不做要好。 

  程立愣了半晌,才拱手說道:「府君,老夫錯怪您了。」 

  馬越這種思想,在程立看來算不上偉大,也稱不得高義,但足夠難得。這個年輕人的心裡計較的不是一時利弊,胸懷之寬廣讓程立一眼望不到邊。這種感覺令他非常矛盾,在他心目中馬越明明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卻偏偏心懷天下。 

  嘆了口氣,程立說道:「府君覺得是對的,那便繼續對著走吧,也許府君走的是一條不同的路,對錯只有在走完之後才能知曉。」 

  「對張讓,我是真恨他不爭,卻也感激他看得起。對趙忠也是一樣,或許他們交好我只是裝的,這我能自己分辨,但即便是裝的,我也感激他。我厭惡朝班裡多數士大夫整天用鼻子看我,他們連裝都不裝,但這沒有關係。」馬越說道:「夫子,希望您能清楚馬越是什麼樣的人,多少人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關係,但我不希望您也誤會我。我是真的,希望能為天下盡一份力,需要您這樣的人幫我。」 

  說著,馬越的目光轉到了旁邊坐著一直插不上話的杜畿身上,一左一右向著程立與杜畿伸出雙手,「伯候,你審案的卷宗我都看了一遍,你的才能我是知道的,從昨夜至今你都沒去楊府報信,我可以相信你,你願意幫我嗎?」 

  杜畿在馬越向他伸出手時的幾乎瞬間,就將手臂重重地抓在馬越的胳膊上,他不是進入了不惑之年的程立,年輕的杜畿並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在馬越的一番肺腑之言下,他突然好像在不知黑白的未來中看到了一點光亮,他已經急不可待的開始新的人生了。 

  他生於名門但已沒落,祖上傳下的法學典籍支撐著他的頭腦,在京兆尹見過了太多滿腦肥腸一心貪婪的官員,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馬越這樣心中家國天下,甚至可以稱之為高尚的人,儘管馬越的出身低微,他也願意儘力去……像螞蟻說得那樣,聯手為天下謀太平! 

  馬越的高尚,不在於滿口的仁義道德把人批得體無完膚。杜畿這麼一想覺得很多人的高尚就不算什麼了,馬越的高尚在於他可以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更在於他能心懷天下卻不顯露,他只做自己能做的,將之做好,不能做他也會悄悄去做,但他從不說。 

  馬越之於杜畿,就是這種感覺,古井不波的人生里突然丟下了一顆千斤巨石,迷途的孩子突然間見到了雲層之上久違的陽光。他早就看膩了批不完的功過簿,從馬越就任京兆尹開始一切都變得不同,他親眼看見整個京兆尹上至父母官下至草民黔首不同的改變,他恨不得早就投奔馬越門下呢,哪怕做個屬官也好。 

  只不過……他以為馬越一直不太喜歡他,就在馬越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知道,府君是賞識自己的! 

  「蒙府君不棄,杜伯候願為,為天下謀。」 

  馬越沒想到,自己對程立滿心激昂的吐露心跡,卻讓杜畿為他動容,看著杜畿慷慨激昂的模樣,馬越甚是覺得驚喜,拉著杜畿便站起來,就在這時程立有些乾枯的手拍在馬越的手臂上,馬越猛地抬頭,眼神中滿是差異看著一臉淡然的程立,嘴角翹得說不出話來。 

  「府君一心為天下,為君王,為百姓,老夫又怎敢不為天下謀?只是希望府君將來不要忘了今日所言。」程立說著,對馬越笑了,「如府君所言,大丈夫,當如是。」 

  「哈哈哈哈!」馬越笑了,抓著二人的手臂笑道:「大丈夫當如是!」 

  四十歲了,程立若不出仕,那便不會出仕,自己的原則已經很難改變。馬越算是勉強一個能讓他仕官的人,卻始終並非那麼合乎心意,來來往往,迂迂迴回地試探,卻終究是無法確定。常言道馬跑得久了才知究竟是良是劣,他便也是如此,時間久了,便知道是否合拍。 

  可惜今天馬越的一席話,並未讓他覺得馬越是值得自己效忠的人,反而是離著程立這些年在腦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更遠了,但這些距離感與年齡並不是他覺得馬越不好的理由,一樣相反,他比從前更尊敬馬越。 

  儘管這個年輕人桀驁叛逆,儘管他妄自尊大目無章法,儘管……儘管他像個傻子,那也是令人感動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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