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冒險一試
「那是,馬君皓?」
十月,空蕩蕩的黃門北寺獄押進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壯年男子,眯著眼睛看了又看,馬越才看出來,這個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竟是自己的老相識,曾經的屯騎校尉,如今的西園新軍下軍校尉,鮑鴻。
看到鮑鴻,馬越笑了,「稀客啊,鮑扶風。」
馬越才不願喊他叫校尉,他娘的,老子籌謀八年校尉沒當上反倒是惹了一身騷,眼看著在黃門寺獄快關上一年了,意中情人的婚禮都沒法去辦。
經過一個月的靜心,馬越心中仍有怨氣,卻不再那麼憤怒。對這個事情他也看得淡了一些,沒當上掌兵三千的八校尉就算了,閻行好歹還掌握著北軍的一營兵馬,長水到現在都沒裁軍,仍舊保持著三千人的建制,大不了出籠之日大鬧他一場,馬越估計劉宏是不到最後不會把他放出去了。
聽說劉宏身體每況愈下,沒準到最後都放不了自己!
現在馬越只能賭一場了,他已經習慣了劉宏對他有功不賞,反正每一次不賞功勛的背後都是復起更高的官位,如果在泰山崩之前。
「鮑扶風怎麼也被關進來了,難不成是貪污軍費終於被發現了嗎?這黃門寺,暗無天日,妙不可言啊。」
悉悉索索的聲音,鮑鴻蹣跚地趴在地上抓著兩根碗口粗的木柱伸著腦袋想要讓馬越看清他。
鮑鴻現在的模樣,看上去可憐非常卻帶著更多的憤怒,像一頭狂獅:「看清楚我的樣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不會放過你們!」
馬越根本不知為何自己會招致鮑鴻如此深的怨恨,但鮑鴻沒有再說話,只是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嘶吼不安地在牢房中踱步,馬越彷彿看到了被困住的野獸。
少年時他曾隻身入大彰山狩獵,將一頭熊羆引入早已置下陷阱絕地之中,那個時候那頭熊羆就像鮑鴻這般,左右迂迴,遍體鱗傷,嘶吼著,抗爭著,最後卻還是難逃獵人的致命一擊。
馬越不禁在心頭悚然,不知道鮑鴻受了什麼刺激,居然成了這副模樣。
冀北戰場上他可是親眼見過鮑鴻是如何耀武揚威率領騎軍搶落功勛的,這半年,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當天晚上,馬越躺在草榻上睡覺,迷濛之中又聽到那種恐怖的嘶吼,猛然起身,便見到有幾個人夾著鮑鴻,鮑鴻如何掙脫卻都無用。
「你們做什麼!」
馬越一腳踹斷木柱,邁腿便要去救下鮑鴻。他跟鮑鴻儘管互看不順眼,可同為朝中大臣,總不能就這麼眼看著鮑鴻就這麼在黃門寺里死在自己面前。
突然,陰暗角落中走出一個威武的身影,正擋在馬越身前,腰刀出鞘三寸,映著窗外慘白的月光。
「姑父,別再上前了。」
馬越定睛一看,這握著刀柄的男人卻是裴若,什麼力量能讓他敢向自己拔刀?
馬越止住了前進的腳步,「裴若,這是怎麼回事?」
裴若見馬越不再有所異動將腰刀入鞘,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兀自掙扎的鮑鴻,抓著馬越的胳膊進到牢房裡,邊走邊小聲說道:「姑父,是蹇校尉下的令,要請鮑鴻飲鳩酒。」
「蹇碩瘋了不成,不對,這也是陛下的意思?」馬越皺著眉問,耳畔不斷傳來鮑鴻的嘶吼,「鮑鴻做了什麼?」
「小侄尚不了解,上個月蹇校尉命大將軍外出平定亂賊,大將軍命袁紹領兵平徐州兵患。后七校尉齊逼蹇校尉領兵平汝南,校尉便派軍司馬趙瑾率全軍平蜀地叛賊,小侄也剛從巴郡回來,鮑鴻去平汝南一回來便被上軍校尉以貽誤軍機的罪名抓了進來,命小侄毒殺鮑校尉。」
馬越啞口無言,他只是個過了氣兒的權貴,撐死也就和鮑鴻差不太多的地位,他能說上什麼?
鮑鴻的嘶吼漸漸弱了下去,兩個小宦官過來站在裴若身後,行禮后低聲道:「裴軍侯,鮑鴻喝了。」
裴若點頭揮手,馬越望向一片漆黑鮑鴻的牢房,看著如今悄無聲息,坐在地上。
他就是這樣看著為朝廷平叛歸來的鮑鴻死在黃門北寺獄里的。
看著裴若的背影,馬越喊道:「拿些酒,陪我說說話。」
裴若點頭離開,過了沒多大會,便有獄卒搬來酒罈,裴若揮手命人退下,與馬越坐在獄中相對而坐,低著頭不說話。
鮑鴻的屍身,還在不遠處躺著呢。
「跟我講講。」馬越可不顧那麼多,大陸澤一戰的屍山骨海中活下來之後他對生死之事看得非常淡了,一巴掌揭開酒罈上的尊蓋,仰頭便灌下一口,「西園,怎麼回事。」
裴若只是個小小郎官,如今卻成了上軍校尉所部軍侯,這個職位帶給他沒有多少的榮耀與權勢,更多的讓這個做了數年郎官的年輕人見識隱藏在重重宮闈中的血色。
「姑父被下獄后,先是梁尚書辭官,後來祖父也辭了官職,梁府的頂樑柱沒了,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只是那個時候,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這麼大的變故。變故發生那天侄子正在西園執戟,大將軍上書陛下,希望天子將兵,則海內平偃。陛下那天龍顏大悅,但身上的病……是越來越重了。侄兒記得那日陛下臉色慘白卻在萬金堂里笑個不停,賞了當值的四百多個西苑騎金子。」
「後來到了九月,陛下建起平樂觀,冊封八校尉,新軍與南北二軍加到一起何止三萬,上林苑當日一眼望不到邊。陛下親自封自己為無上將軍,披掛揮劍地策馬在上林苑圍著軍陣奔跑,從那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馬越看著這個外姓侄子,突然覺得有些心疼,他不像馬超那麼傲氣,他只是個普通的豪門旁支,若不是蹇碩賞識可能一輩子都在園子里做個騎兵,到了不惑之年面前外放做個縣令,老來做個富家翁,勤勤懇懇,平平安安。如今他承受的這些東西並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第三天,蹇校尉便定下西園軍校尉一旬一會晤的規矩,開始想要讓曹孟德去征討汝南,蹇校尉恨曹操恨得牙痒痒您也知道。」裴若喝了口酒,無奈地說道:「姑父,我就是個小卒子。曹操那天嚇得臉都白了,他也知道他要是領命出征多半就回不來了。他們那七個校尉都是跟大將軍一條心的,鮑鴻氣不過,便說如果蹇校尉去打巴郡,他就去平汝南。蹇校尉允了,讓軍司馬趙瑾帶著我們去打板楯蠻,侄子也就是在南方立了點功勛,有軍侯沒死在板楯蠻手上卻被瘴氣毒死,侄子也是強撐著在馬車上睡了七天,一回來,便被蹇黃門升了軍侯。」
「那段時間的事情沒多少人知道,我跟在蹇黃門身邊一段,他身邊的幾個小宦官以前總在一起偷著喝酒。趙司馬帶我們走了之後,洛陽更亂了,上軍校尉部與其他七校尉不容水火,蹇黃門跟大將軍也亮明刀槍得對上了,袁紹替大將軍去平徐州兵患還沒回來,蹇黃門又要抽調大將軍前往涼州督戰,校尉們堵在幕府門口不讓蹇校尉向大將軍發令,上軍校尉身邊只有幾個小宦官,只能回宮請旨。」
「蹇校尉請旨快馬加鞭直奔幕府,大將軍抗旨,幾個校尉趕了回來,兩邊拔了刀子,只能退回去從長計議。蹇黃門要翦除大將軍黨羽,今日便將鮑鴻下獄,讓我帶毒酒來……」
「抗旨?只怕蹇碩拿的是矯詔吧。」馬越笑了,如果真是陛下降旨,直接莫須有的罪名斬了何進就好了,趁著皇帝還……想到這,馬越急忙抓住裴若的手喝問道:「陛下呢,陛下就由著宮裡這麼鬧?陛下是不是起不來了?」
造成如今混亂局面的只有這麼一種可能,劉宏病倒了!
裴若被馬越猛地一激動嚇了一跳,吞吞吐吐地不敢說話。馬越厲聲喝道:「你快告訴我,陛下如今的情況怎麼樣了!」
「陛下,前些日子陛下做噩夢看見先帝了,慌裡慌張跑出去摔了一跤,若不是羽林左監許永及時為他捶敲足底,只怕現在就已經……蹇黃門在讓我毒殺鮑鴻的時候,就已經前往南宮了。」裴若害怕地說道,「宮內封鎖了消息,不讓一點風聲穿出來,姑父,被人知道侄兒可是要被殺頭的!」
馬越已經顧不上他了,聽這意思,只怕離泰山崩的那一天不遠了,他必須要有個決斷。
是在黃門寺獄里等著一切塵埃落定,日後的生死任人擺布。還是,頂著謀逆的罪名,為自己那半個徒弟,搏一局!
「裴若,替我穿封口信上樑府!」馬越抓著裴若的肩膀說道:「告訴先生,無論用什麼方法,今夜全家出城,護衛不夠……讓新豐的鮑出再為我跑上一路,切記,此時十萬火急,不用給先生任何解釋,上涼州先見馬玩,讓他提兵來洛陽助我一臂之力……拱衛新皇,登基。」
手指輕磕腦袋,面對裴若大驚失色的臉,馬越沉默良久,猛地一拍几案說道:「讓閻行帶齊麾下駐軍承陽門,若我死了,便跟隨超兒回家,終生不出涼州,一切聽從我兄長的吩咐。」
「若老子還活著……你便看著吧,外戚清流宦官,誰都別想隻手遮天!」
為君主戰生前,為君主謀死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