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造化弄人
公孫瓚忍不住了,在涼國兵馬的步步緊逼之下,接連喪失地盤反而無力還擊,只能躲在鄴城高牆之下……公孫瓚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派出使者,他要在鄴城之下與馬越親自會面。
馬越對此自然是喜聞樂見,因為江東孫策向荊州出兵,致使曹孟德的朝廷兵馬過早地撤出冀州的征戰,全面揮師南下支援劉備,眼下的冀州只剩下馬越、公孫瓚、劉和三家兵馬相互爭鋒。儘管馬越的兵勢在冀南已經佔據了鄴城之外的所有城池,但公孫瓚在城池之中仍舊屯著三萬兵馬,糧草也不計其數,若強行攻城只怕六萬兵馬會折損過半。
而圍城,顯而易見,公孫瓚會比他所預料的還能堅持更久的時間。
當收到傳信時,馬越當即與公孫瓚定下邀約,在明日於陣前一敘。
說起來,他與公孫瓚自幽州一別,已有十餘年未見了。
兵馬擺出陣勢,雙方會面的位置便在涼國軍陣以北、鄴城以南的五里,遠離了雙方兵馬的威脅範圍,做下為對方的安全所保證。
次日,陰天大雨,馬越穿著斗篷蓑衣帶著兩名親隨前往越好的地方會見公孫瓚。
遠遠地,便見一騎白馬賓士而來,泥濘的雨地中盡顯馬上騎手高深的技藝,更讓馬越眼前一亮的是,騎手只有一個人。公孫瓚一個人便來會見馬越,這何嘗不是對他人品的認可。
「伯圭兄,許久未見了。」待到公孫瓚勒馬翻身,馬越起身拱手,隔著重重地雨幕說道:「當年不曾想過,再見面會是這般情況。」
公孫瓚看著馬越倒沒有笑,只是一甩韁繩邁著大步過來,看了馬越半晌才說道:「君皓,你還是十幾年前那個樣子。」
怎麼會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在那些彈指一揮便從指尖溜走的歲月里,他們這些馳騁於亂世的男人哪個不是各有際遇,各種辛酸苦辣便要在這時間嘗個便呢?莫說是不忘初心,單單經歷了那些難以言明的事情,親近與背叛,欲與利的交鋒,情與義的交割之後,誰還能心如止水?
他以為他掌握了戰爭的一切主動權,但馬越見到公孫瓚時,知道自己錯了。儘管他在戰略上壓了公孫瓚手下無良才的優勢,強取豪奪下公孫瓚下轄的大多數土地,可他在公孫瓚的臉上……見不到一點窮途末路。
他看過太多人兵至大敗,有些瘋狂,有些絕望,有些如釋重負,他以為自己對窮途末路英雄遲暮這些事情已經有了很深的了解,因此他深切地明白,公孫瓚這不是垂頭喪氣的模樣。
時隔十餘年,公孫瓚如今仍舊還是那副模樣,豪邁而偏激的英雄膽。
「伯圭兄,難道就不是十幾年前的老樣子嗎?」馬越笑了,說罷他覺得有些無趣,他們誰都不是壞人,但到頭來卻刀兵相向,還強裝出這種親近做些什麼?旋即抬手說道:「伯圭兄,你看我的軍陣,六萬兵馬一旦強攻城池便會多有損傷……」
馬越還沒說完,就被公孫瓚抬手打斷,指著馬越身後的親隨說道:「取榻來。」
說罷,公孫瓚對馬越說道:「今日便別說軍政大事,那些東西某家不是很懂,能撐到現在也只是運氣罷了,但某也是不會投降的,這塊土地……是某的兄弟們用命換來的!因此,即便是君皓你,想取冀州,也要拿命來換!」
公孫瓚指著周圍的土地,這是土地啊!是什麼引各路諸侯近乎瘋狂地相互攻伐,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土地。
土地意味著財富,意味著人口,意味著強大。
人們需要土地,就像需要空氣一般。
馬越突然覺得有些心酸,他運氣好,先有程立後有賈詡傾囊相助,大的戰略上從不用他去操心,因而每一步穩紮穩打立下涼國偌大家業。回首當年梁鵠便對他說過,他與公孫瓚是一樣的人,只是公孫瓚少了些,運氣。
「某家沒有做錯什麼,那劉虞勾結外族不該死嗎?若聽進去某的諫言,什麼烏丸鮮卑,如今早儘是漢家馬場,難道想叫我大漢子民在塞外牧馬錯了嗎?」公孫瓚咬著牙,那模樣看上去絕非窮途末路,而是悲壯。「韓馥要殺某家,那便各憑本事,所以他死了,某還活著。朝廷也要殺某家,曹操出兵,劉和打著為父報仇的旗號,說到底,包括你馬君皓難道就不是覬覦冀州這塊土地嗎?某家又究竟做錯了什麼!」
侍從搬來長榻,馬越的華蓋搭在其上遮住風雨,公孫瓚盤腿坐於其下,勾手再命侍從取些酒來。侍從無助地看看馬越,見馬越點頭這才返身奔馬取酒。
「難道就因為他們行無禮之事,也要套上個大義的名頭,所以他們就是對的,某家便是叛賊?」公孫瓚笑了,這十餘年自劉虞死後,公孫瓚似乎便在天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貨色,再不是當年耀武揚威躍馬遼東的白馬將軍,而是叛賊!可在那個節骨眼上,如果劉虞不死,便是公孫瓚要死……那個時候的公孫瓚是真的沒有做錯什麼。「不說那些了。」
公孫瓚搖頭笑笑,這十餘年的狼狽鼠竄,走到哪裡便是人人喊打的模樣,扛著壓力從幽州打到冀州,不容易。
不多時,侍從將酒罈奉上,公孫瓚也不多言一掌拍開封蓋,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隨後將酒罈遞給馬越,神色中帶著幾分疲憊,問道:「這些年斷斷續續聽到你的消息,過得累不累?」
多少年了,走在路上身後總是有些跟隨,前路則總是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成了邁不過去的坎兒,哪怕聲望廣布天下,哪怕兵威震世,都未曾有人問過一句,這麼拼搏你累不累。
在今天,卻被敵對陣營的白馬將軍問了出來。馬越內心頓感五味雜陳,猝然間覺得有幾分心酸。
大雨還如瓢潑般地降下,華蓋不是雨傘,僅僅是一種裝飾,因而還是有不少雨滴落下來,身邊環繞著無休止的涼意,烈酒入喉卻叫人覺得心裡暖。馬越沒有回答公孫瓚這個問題,只是同樣地端著烈酒,仰頭灌下兩口,一舒心中鬱結,這才與公孫瓚一同盤腿坐在濕漉漉的榻上,二人並肩看著遠方重重軍陣與瓢潑大雨,默不作聲。
這個時代最殘酷的事情便是,各為其主。這個為,不是為了,而是成為。他們都是各自的主人啊,身後有著成千上萬張口指望著他們,期待著他們。誰能說這不是另外一種身不由己。
馬越心裡也曾有過衝動,告訴公孫瓚這仗咱們不打了,我退軍。甚至是我跟你結盟,但這些話太過輕易,走到今日,他們都已經不是曾經那個戛然一身的人了,不能在信馬由韁各自奔走。他們的一廂情願,便意味著後面的千萬人之心要為這一廂情願付出代價。
所以他不說話。
二人就這樣在沉默的大雨中傳遞著酒罈,一口一口喝著同一壇酒,生怕是自己一不小心便壞了這份寧靜。
過了半晌,壇中酒液所剩無幾,馬越也是酒態正酣,公孫瓚突然指著前方大片土地說道:「就在那裡吧,方圓十餘里皆是平地,是鄴城近畿難得的好去處。」
馬越轉過頭,大概知道公孫瓚想說什麼。
「明日我鄴城三萬兵馬傾巢而出,將與公會戰於此。」公孫瓚自馬越懷中取過酒罈,最後喝了一口,將酒罈遠遠擲出,瓦壇摔碎的聲音被淹沒在大雨里。公孫瓚也走出華蓋,任憑大雨將全身淋得通透,對馬越大聲喊道:「你我之間,尚缺一場生死。我們誰都沒做錯什麼,那便戰吧,讓老天決定該誰勝,該誰敗。若某家勝了,你便回你的涼國繼續做你的涼王。若你勝了,鄴城與某家一顆項上人頭,便都歸你。」
公孫瓚說罷,便去牽馬,行至一半又再度返身走回到榻邊拱手說道:「明日若是戰死,妻兒便託付於你,某幼子名續,便勞你將他養大成人,莫要再讓他趟著兵事的渾水,只求得一普通人家便可。」
說罷,公孫瓚翻身上馬,在雨地的泥濘中疾馳而去,那一襲白衣白馬,在馬越眼中像極了十餘年前上谷長城內督率著三十騎白馬義從擎著鐵矛馳騁左右的年輕身影。
世道艱難,誰又看得清後面的路,便是他馬越,回首來時,也覺得造化弄人。
公孫瓚走後很久,馬越一個人靜坐雨中,望著遠處太行大山隱於雨霧中的輪廓,想了很久。
天下間的諸侯,有幾個開始便是目標明確,打著是爭霸天下的主意要在這天下馳騁這一遭。大多數都是和自己一樣,被生活推著走,他們的經歷決定了性格,性格決定了命運,而命運,則決定了生死。
混亂的大時代下,誰又能不感到遺憾呢?
這就像公孫瓚給馬越的感覺,如果說公孫瓚今天說的話有一句最能打動馬越,那無疑就是他說,他沒做錯什麼……但他敗了。
走錯一步,便落得被三面交攻,平心而亂,公孫瓚不差,也不錯。但就是少了那麼點兒運氣。
當馬越縱馬奔回大營,一眾武將皆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主公,公孫瓚那廝如何?」
馬越輕輕搖了搖頭,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這搖頭當中意味著什麼。
「備戰,明日於平原與公孫伯圭部堂堂之陣,分勝負,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