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兩千里路
那一年皇宮四門不開兵戈林立,光祿勛馬越意氣風發,提大將軍何進一顆大好頭顱置於盒中,外通皇甫嵩引四萬扶風軍,恩威並施扶植親信掌洛京南北數萬兵馬。輔立新帝位登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位極人臣,輔國府號令文武百官莫敢不從。
那時起馬越就知道,何進的冤魂,總有一日會來勾自己的魂魄,索取這一條性命。
當北軍四營拔出兵戈,開陽門奔殺出南軍將校時,馬越知道……自己立起的這座危樓,塌了。
這些年死在自己手中的性命太多,與從前不同,曾經他執兵戈行殺戮,為得是安身立命,為的是天下蒼生,無愧於心。但這從先帝駕崩之日起就不一樣了,為了侵吞權力,為了威風霸道,他為了太多太多,卻忘了自己的根本。
所以當兵戈聲在耳畔炸響時他甚至沒有下令抵抗,四營將校衝擊長水營,閻行奮起,親率馬軍奔殺而出,混亂之時遠方奔來一剽人馬,馬超馬玩似旋風一般沖入營地,直將北軍陣型割裂,馬超更是直入當中,一騎竄入長水駐地。
「叔父上馬,侄兒護您殺出去!」馬超一番衝殺滿面鮮血,提一桿混鐵矛威風凜凜,提著韁繩駿馬長嘶,急切地對馬越說道:「叔父!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馬越愣住了,沒有應答。他不動,身後關羽徐晃等人亦不動,任誰在這個時候都難以釋懷,未踏出這座營地,他們是輔國大將軍,是虎賁中郎將,是期門校尉……一旦踏出,他們便是反賊,是叛逆,人人得而誅之!
營地外喊殺聲震天,涼州兵馬突襲之下給北軍造成不小的衝擊,初初得利之後即便匯合長水軍仍舊陷入僵持的苦戰,馬玩此次領軍先鋒不過是涼州援軍中那兵甲齊備的千騎,即便添上能征善戰的長水軍在人數上人就處於劣勢,何況北軍將校都已豁出去這條性命,權力之爭不死即得大富貴,這條道理還是如今困守營中的輔國將軍馬越教給他們的,他們怎會不拚死作戰。
反觀涼州兵馬,本欲搶出馬越一路向西逃回涼州再圖後事,怎奈何馬越此時心亂,若非見到侄兒早已一心求死,可現在,他拿不定主意了。
每一個瞬間,都有涼州兄弟為了救出自己而橫死當場!
就在馬越猶豫不決之時,如火如荼的戰事又有了新變化,五千兵甲不齊的涼州軍開到,張手便是一大片木尖箭矢投射而出,接著便是木矛石塊,那些馬背上奔襲的騎手根本不管敵人穿著厚生鐵製成的鎧甲,提著帶結節的木棒便以錐形陣衝鋒而上,在為首一名塊頭肥碩的將領率領下勢如破竹地沖入北軍陣型,一柄厚北大刀殺得人仰馬翻,怪力之下即便是斬在鎧甲上也能將敵人崩飛砸倒數人。
這些人是真正的勇士,便是赤手空拳,眉目中都帶著要從敵人身上咬下一大塊肉再死的覺悟。
在那猛將身後數名威武的邊地異族漢子扛著上書前將軍董的紅色大纛正迎風招展,大軍開到,北軍開始出現潰退,耳邊的廝殺聲小了。
董卓身子還未沖入營中,便已經揚著斬刀大聲喝問:「馬將軍何在!馬將軍何在!馬將軍何在!」
吼聲宛若獅子,震徹戰場,令敵軍不禁披靡,攔在前方的北軍將士甚至恐懼地後退讓出通路。
見敵軍撤走董卓也不追殺,撒了韁繩翻身下來,小山般地身軀落在地上肥肉便是一陣水波般地振動,一把推開接韁繩的輔國府家兵,就這麼一手提著斬刀牽著韁繩往前走。遠遠地望見馬越,董卓撒開韁繩抬手一揪兜鍪順手丟給一個輔國府家兵,眯著一雙擇人而噬的眸子喝道:「給老子沖洗乾淨!」
說著斬刀向地上一戳,胖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血水,順手擦在身旁人的衣服上挺著肚子走到一眾將領環立的地方抬手撥開擋在前面的關羽徐晃擠進去怒道:「都還不撤愣著做什麼!」
馬超記得直打馬兜轉,見董卓來了急忙說道:「董將軍,叔父不願走,你快勸勸他吧。」
董卓抬眼一看馬越萬念俱灰的臉,當下什麼都懂了,他轉身走了兩步說道:「三郎你怕了?你是輔國大將軍,兄長敬你,重你。」
「但你太他媽不把弟兄們的性命當回事了吧!」董卓猛地轉頭,一巴掌拍在馬越臉上直將他打得一個踉蹌,響亮的巴掌聲在眾人耳畔炸響,夾雜著董卓的怒罵:「你知不知道咱們死了多少兄弟了?現在你怕了?殺何進時怎麼不怕?開府時怎麼不怕?」
「噌!」董卓一巴掌扇在馬越臉上,楊豐與關羽當下刀劍出鞘,卻被馬越攔下來,馬三郎挨了一巴掌神色不善,壓著聲音怒吼道:「打得好!」
董卓心裡的怨氣太重了,接連大敗,屬於朝廷的力量沒有聚攏在一起反而被士人分而擊破一塊塊奪走,自家帶來洛陽的人馬如今要麼戰死要麼潰逃,盡數覆沒。董卓焉能不怒!
「董二今天來找你,不是來救你的三郎,兄長是來向你借力的,你撐不下去,害怕了,兄長何嘗不怕?家底子都快拼光了還是敗了,但那又如何,又不是沒打過敗仗,咱們他娘是個涼州人,娘胎里落下來就會打仗,敗一次有什麼大不了?」董卓歇斯底里地喊著,張牙舞爪握拳指著馬越說道:「只要你在,只要我在,咱們還有這麼多的弟兄,了不起咱們回涼州,他媽的榮華富貴老子不要了,一刀一刀拼殺出來的富貴只要兄弟還在還能回不來?」
「三郎,兄長來帶你回家!」
董卓一巴掌扇的力量極大,馬越『呸』出一口帶著血水的唾沫,肥胖與強壯的兩條手臂撞在一起,二人相對點頭,儘管一個滿身血污一個嘴角帶著鮮血,但二人都帶著堅定殘忍的笑意。
「回家!」
「回家!」
「回家!」
且放下天下大事,涼州的人兒要回家!
馬越手臂一擺,營地中呼和聲如虹,眾將士翻身上馬將書卷馬車護在正中,策馬揚刀便要殺出去,這時有士卒回報,對眾人說道:「諸位將軍,南軍殺到!」
「他娘的,來的正好,三郎,咱們殺出去,讓這些中原人見識咱們的厲害!」董卓一聲高呼,一見馬越點頭當下便帶著尖嘯聲縱馬奔出,接著數員驍將擎著各色兵器本殺而出,穿著皮甲的家兵推著車駕衝出,仇馬車上幫著各色大旗,輔國大將軍,虎賁中郎將,期門校尉,前將軍,虎賁校尉……十幾桿大纛小旗迎風獵響,跟隨他們戰無不勝的將軍衝鋒而出。
南軍的兒郎們哪裡見識過這樣的戰法,將軍沖在最前,後面是校尉、軍侯,最後才是大頭老革,這般作戰,涼州大馬還在身旁打著呼哨,木箭枝子隨時會戳瞎人的雙眼,更別說那一身狐裘殺滿紅的涼州少將軍,誰敢首當其衝?
一場潰敗來得太急太快,根本都來不及反應南軍就已經在一次衝鋒中垮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涼州軍高呼著歸家從西邊突圍。
就在此時,一聲高呼從城門傳來,那是數百人的呼喊,「陛下駕到!」
「陛下駕到!」
這個世上再無什麼止戈之聲比這四個字擁有更大的威力,幾乎當這一聲響徹戰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方下兵器,大片大片地跪伏在地。普通草民哪裡親自面見過陛下,頓時,整個戰場上只剩下這班西涼將領跨在馬上。
略過殘肢碎甲的戰場,馬越看到數百步外鑾駕上臉色發白的小皇帝正踮著腳朝這邊望著,馬越昂著頭顱半晌,翻身下馬,遙遙一拜。
踢踏聲中,國舅爺執金吾王斌打馬而來,下馬扶起馬越說道:「將軍,陛下要見你。」
馬越起身整理甲胄,面沉如水地向著鑾駕走去,路上的各部兵馬紛紛跪拜著向兩側讓出一條通路。
董重與太皇董太后也到了,老太后眯著眼睛,感覺到馬越有些沉重的腳步,面上閃過一絲不忍。董重則滿心驚恐,臉色青白地看著馬越離自己越來越近。
「臣,馬越,參見陛下!」
小皇帝何時見過這般屍山骨海的景色,臉色早就嚇得發白,但看到馬越還是保持著威儀,脆生生地說道:「將軍免禮。」
「將軍要走?」小劉協很多事情不清楚,但他也能明白,馬越要離開,這些人在追殺他,一雙大眼睛滿是委屈地說道:「將軍,誰要殺你,朕夷他三族!只是……不要走。」
馬越臉上泛起微笑,帶著些許苦澀說道:「陛下不必夷誰的族,臣……要請辭還鄉了。輔國印信,還請陛下收回。」
「馬君皓,你想來便來,想走就走,當洛陽是什麼地方?」董重色厲內荏地說道:「陛下,不能讓他回涼州,否則涼州不保啊!」
小皇帝看了董重一眼,大聲說道:「來人,為朕寫詔。」
「除輔國將軍馬越之職,遷涼州牧,節制涼州全境兵馬軍……軍政。」小皇帝想不出這麼多詞語,愣了好些時候才憋出個軍政二字,糯糯道:「將軍,保重。」
帝師與弟子,這一別,隔著的將不僅僅是兩千里路那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