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初心聲
司隸,洛陽。
這座在地平線上高高聳起的城郭內似乎很難發現黃土的蹤跡,散關外的風沙全部被阻斷在城牆之外,城頭的兵丁仍舊抱著長矛縮起腦袋。
這天下的許多事情要通過居住在這座城池裡的人們決定,但天下發生的事情許多卻又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生在洛陽,是種幸運。
大將軍府。
何進之後,無論是車騎大將軍還是驃騎大將軍,亦或是輔國大將軍都早已府邸空置,庭前無人。偌大的洛陽城,空著四座將軍府,這種狀況直至袁紹進位大將軍后才有了根本上的改變。
他總覺得那座大將軍府里仍舊殘留著何進的鬼魂,令人心悸。
但袁紹不願住在大將軍府,他更喜歡呆在城西的宅子里,與幕府屬下共議天下事。儘管私宅沒有將軍府的華貴,但生在清幽雅緻,何況家裡還要兩個孩子他照料。
袁紹今有四子,長子袁譚、次子袁熙、三子袁尚皆已成人,在就任大將軍之前妻妾產下幼子袁買,如今尚在襁褓,算是老來得子。輪得到當朝大將軍照料的孩子並非是他所生,也並非是嗷嗷待哺的孩子,而是先大將軍何進遺留下的孫子何晏,年歲尚幼。另一個小孩名叫吳班,當年其父吳匡與大將軍何進同入青瑣門再也沒能出來,兩個孩子被袁術找到,后託付給袁紹。袁紹見兩個孩子生的機敏,便均收為義子,留存膝下悉心教導。
這日,袁紹方才寫就一篇要送往幽州調停韓馥與公孫瓚爭鬥的書信,院落的長廊中便又聽到了腳步聲,片刻后一個英俊年少的青年立在門外,面容上與袁紹有幾分相似,都是一般地雍容華貴。
「大人,孩兒來了。」
「顯甫過來。」袁紹顯然是比較喜歡這個兒子,捏了捏發緊的眉心拍拍旁邊的胡凳招呼兒子坐下,這才問道:「剛從兗州回來?你孟德叔父那裡怎麼樣?」
顯甫是袁紹三子袁尚,今年不至雙十年歲。袁紹說他剛從兗州回來,身上卻衣著乾淨看不出一點風塵僕僕。同樣的,臉上也沒有絲毫疲憊,精神極好。
袁尚聞言恭敬地坐在袁紹身旁,整理好衣冠這才說道:「回稟大人,曹叔父一切都好……不過曹叔父讓孩兒給您帶句話。」
「喔,說來聽聽,孟德要跟我說什麼?」
「叔父想問,您為何要重啟年號。」
「呵呵。」袁紹沒有說話,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問道:「此去兗州路途遙遠,你可得到什麼?」
「回大人,孩兒並無甚所得。」袁尚恭敬地說道:「所見無外乎孤墳處處……孩兒去過兗州,也去過冀州,還在徐州住過一段時間,這天下除了洛陽,其他地方都無法給兒子安定的感覺。父親,這天下的紛爭,必須快些停止!」
袁紹看著袁尚,他這麼年輕時就有這種感覺,時至今日看到年輕的兒子便彷彿看到了年輕的自己。袁紹笑道:「那麼,你對這各個州域的了解呢?就說說,誰現如今還有能力起兵與朝廷作對吧。」
「父親,您有所不知,在來見您之前,孩兒在府中已經將這一年各州情報、名士之間往返書信匯總地看了一遍了。」袁尚胸有成竹地說道:「幽州如今內亂不止,公孫瓚與冀州的韓馥交戰不息,而遼東的公孫度則沒有絲毫援助的意思。公孫瓚這人厲害,一個人拖住兩個州。就目下來看,幽、冀二州都無法起兵。」
袁紹點頭,安靜地聆聽兒子年輕的見解。
「青州的黃巾死灰復燃,徐州自顧不暇,劉荊州與烏程侯孫文台的戰爭才剛剛開始,孫堅武功軍略天下除了涼州馬越無人能出其右,但根基不穩。劉荊州雖初領州域,但有蔡、蒯、黃三家傾囊相助,若說劉荊州會敗,但支撐到冬天還是可能的。因此荊揚亦難起兵。」
說罷,袁尚小心地看了一眼父親,發現父親沒有怒意,這才接著說道:「益州與我們的戰事剛剛開始,益州沒什麼聽到名字的能征善戰者,估計不日便有叔父的戰報傳來。因此益州也無兵可動。」
袁紹抬眼說道:「顯甫,你要記住,能征善戰的名將不是被人誇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涼州牧馬越早年不過是個身量高大的西涼人,看上去普通無比。是天下接連的戰火成就了他的威名。千萬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些有可能的敵人,更要高估他們,記下了嗎?好,你接著說。」
「剩下的便是涼州與并州了。」袁尚想了想說道:「并州與涼州是最有可能發兵攻打我們的,但孩兒認為他們同樣沒有能力組織足夠的兵力。前年鮮卑大舉入侵,有商賈說是為了攻下涼州,但鮮卑人連涼州的邊兒都沒挨到。機緣巧合,倒是令丁原與董卓交惡,因搶奪戰利丁原麾下猛將呂布沖陣刺傷了董卓女婿牛輔。相信若涼州有能力進兵的話早就發兵并州了。涼州是因先前平定之戰元氣大傷,并州則是此次防務鮮卑。孩兒因此認為,二州均無能力起兵。」
「好,可這天下真像你說的那麼安定嗎?」袁紹笑著說道:「孩子,我打算讓你們幾個小子再過兩年去都督各州,你等明年了便去冀州吧。」
「冀州,不是有韓馥嗎?」
「韓馥不是個有本事的人,應該讓一讓了。冀州的兵力太強,平難中郎將褚燕號稱百萬黑山,只有握在我們自己手裡,才能放心啊!」袁紹說道:「顯思英勇善戰,我想讓他去并州,你去冀州,顯奕都督青州,到時各地連做整體,便可掃平天下了。」
「但是父親,您難道不該派遣那些叔父去做嗎?都督一州這樣的大事……讓孩兒們去恐怕會落人話柄。」袁尚急切地想要表達清楚,「您可讓田豐、審配去,或是郭圖、逢紀,再不濟您身邊還有像淳于叔父那樣功勛卓著的戰將,怎麼能先讓孩兒們去呢?」
「哈哈哈哈!落人話柄!」
袁紹突然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拍著几案笑道:「那你說說,我該讓田豐、審配去嗎?那別人會說我什麼,他們會說袁本初疏離田元皓、審正南那樣的賢者,重用郭圖、逢紀這樣意見偏激的人。我若讓郭圖、逢紀去,他們又該說袁本初重用小人,不讓賢者都督州域。」
說到這裡,袁紹笑容逐漸隱去,「若我要讓顏良、文丑、淳于瓊他們去都督各州,便又會有人覺得袁本初重用武夫。嘿,倒是叫你們幾個小子去做都督,他們覺得正常了。」
「可是父親,若讓朝中名臣去呢?」
「任用朝廷的人,為父倒確實會不被人所說道,但一州之牧守,是國之重器。這樣的官職給外人,為父又怎能放心?如今天下不安,多少人相互攻伐不將朝廷放在眼裡。他們現在是忠臣,只能說明他們如今連成為叛黨的能力都沒有……你看像馬越那樣的人,儘管他上任至今從未向朝廷繳納賦稅,從未出過力役。可他在陛下要求兩千石大員遣親屬為郎進京時還不是將侄子送來。若這天下之人都像他那樣倒也好了,至少大漢還能像先周時那般,無非是裂土封王,到底還是漢臣。」
「可當今情況是馬越太少,除了他。那些各地兩千石,你見誰將後代往朝廷送了?」袁紹斬釘截鐵地說道:「咱們袁氏為士人之首,便定要將各地為政的太守、州牧一一歸攏,維持朝廷正常的運轉。」
「顯思,你要記住,我等袁氏,生而為贏。」袁紹說這話時沒有絲毫地感到榮耀,反而是深深疲憊后的習以為常,「每一個袁氏,從生下來開始便是要供天下人說道的,無論你做什麼,人們都覺得你做的還不夠!即便你做的非常正確,這天下仍舊沒有誰會來誇你。因為你不是那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你是袁氏,這就是你必須背負的。一旦你昏頭做錯事情,便要面對千夫所指,所以千萬不要做錯事情。如果是別人,錯一次是被允許的,但你不一樣。」
「像馬越那樣的人,他生來一無所有,任何東西都要去爭去搶。弱者成了他最好的掩護,他可以放肆地去與你公路叔父爭鬥,因為他弱啊,就是他輸了這天下都沒人指責他。可我們不一樣,因為我們生來就是強者!」
袁紹搖了搖頭,「沒有人會允許你犯錯,因為你是個袁氏。」
「剛開始你可能覺得這天下都對你不公,為什麼你做好事情沒有人來誇讚你,做錯了事所有人都會來指責。但時間長了你就能習慣,你會被這天下逼的事事做好最好。這也是為父在朝會時提議更改年號的原因,這個年號即是為父出生那年,也是為父的表字。這是本初元年,象徵著為父手握大權,也是昭告天下。」
「為父已經做到了極致!」袁紹的臉上突然浮現出袁尚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模樣威風凜凜,哪裡像一貫溫文爾雅禮賢下士的父親,倒像個威猛戰將,「你說錯了一點,西涼的馬越知道年號更改的事情,一定會對中原用兵,他會覺得袁氏大逆不道,他就是個這樣的人,即便明知事不可為,那個荒涼小地來的傢伙也會咬著牙出來,遍體鱗傷都不會畏懼。」
「如果連一個弱者都不怕強者,強者難道還要去怕一個弱者?」袁紹起身,說道:「去備戰吧,今年馬越一定會出關,無論是五百兵馬還是五萬兵馬,他都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