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任憑海有時枯,石有石爛(2)
三年了,盛業琛從來沒有帶她出席過任何場合,也沒有向任何人承認過她,正因為此,她才格外的緊張。盛業琛帶她到了一個高檔的私人會所,恢弘的大門前都是門童和代駕,出入的豪車上下來的都是穿著得體舉止矜貴的男女,什麽都不必說,就能看出家族的顯赫和良好的修養。陸則靈努力地挺直了背脊,即使她已經因為冷有些打顫。
進了會場陸則靈才知道盛業琛帶她來的原因。這是一場慈善拍賣,所有的拍賣品都是收藏家捐出來的古董瓷器,盛業琛的奶奶要過大壽了,她素來喜愛收藏,他想拍一個送給奶奶,陸則靈和奶奶還算投緣,所以帶她來挑。
陸則靈細心地看著宣傳冊,最終看中了一款淺絳瓷瓶,不是什麽名家,隻是那釉上的畫實在是畫得活靈活現,遠近深淺皆得益。
拍賣現場並不算搶得太激烈,盛業琛用比較適宜的價錢拍了下來,整個過程雖然陸則靈一直坐在他身旁,但他沒有和她多說一句話。
周圍認識盛業琛的人不少,看向他們的目光頗為意味深長,陸則靈有些不適,拿了包去了洗手間。
高檔會所的洗手間做得也很大,華麗的巴洛克式裝修風格讓人炫目。陸則靈待在洗手間裏透氣,外麵有兩個女人從服裝到化妝評價著今日的所見,說完女人她們又開始對男人們品頭論足,說的不外乎家世財產,開什麽車,陸則靈對這樣的拜金女一貫不怎麽感冒。手按著把手正準備出去,就聽到從那兩個人嘴巴裏說出一個叫她熟悉的名字。
“今天來的沒有一個像樣的,都是些暴發戶,沒幾個錢還裝大爺。今天算是白來了。”
“也不是啊,我瞅著盛家那少東,長得好,家世也好。”
“你懂什麽啊?他們那一圈就盛業琛最不像樣,是個瞎子,什麽都幹不了,他爸媽才讓他搞什麽慈善,建什麽盲校。我估計他這輩子算是完了,那麽大的家業怎麽也不可能傳給一個瞎子啊!倒是他家的侄子,怕是要接位。”
“親生兒子怎麽都比血緣侄子好啊!”
“別提了,上回我碰到他,一下車沒有拐杖連路都沒法走,廢人一個,他爸媽再怎麽親也不可能把打了一輩子的江山交給他……”
“啊——”
刺耳的對話在一聲尖叫中終於停止。陸則靈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麽大的勁,也不知道是哪來這麽大的膽子。她一隻手抓著那個一直議論盛業琛的女人的頭發,將她狠狠地按在會所豪華的水池裏,一隻手開了水龍頭,冷水嘩啦啦淋在那女人的頭上,她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一下都沒有停。
旁邊的女人嚇傻了,半天才緩過神來,衝過來要把陸則靈拉走,她拽著陸則靈的衣服和頭發,陸則靈的發髻都被抓散了她還是沒有放手。
“來人啊!天呐!這是哪來的瘋子啊!來人啊!!”
陸則靈仿佛什麽也聽不見,也感受不到任何一點疼,那個被她按著的女人一直在拚命地掙紮,隻是一貫養尊處優的女人怎麽都敵不過陸則靈的力氣,她越掙紮,嗆的水越多,到最後她似乎精疲力竭了,動靜越來越小。
那一刻,陸則靈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的,一切的舉動都是出自本能。出自對盛業琛保護的本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有人把陸則靈拽開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幾近昏厥,會所的安保死死地把她拽住,直到盛業琛姍姍來遲,才把她放開。
陸則靈不知道事情最後是怎麽解決的,她也聽不見別人驚恐地控訴,仿佛那些人口裏說的暴力的瘋子並不是她。她蓬頭垢麵,衣服也被揉得亂七八糟,後腰還裂開了扣子,她拎著自己的高跟鞋,安靜得仿佛真的置身事外。在出去之前,她有條不紊地將高跟鞋丟在地上,一隻一隻地穿好才走。
坐在車裏,盛業琛什麽都不必說陸則靈就能感受他勃發的怒氣,她的舉動丟盡了他的臉麵,他生氣也是自然。仿佛她什麽都沒做,又恢複了從前卑微而小心翼翼的樣子。
“為什麽?”盛業琛努力冷靜地一字一頓地問。
陸則靈低著頭,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一言不發。
司機專注地開著車,對後座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下午開始就一直在下雪,車窗外是剛修建沒多久的一條城郊公路,幾乎沒有什麽人煙,路燈雖開著,但還是黑寂寂一片,隻有通往會所的方向偶爾有高檔轎車一閃而過的車燈。
陸則靈越是不說話,盛業琛就越是生氣,“停車。”他突然喊道。
司機也被嚇了一跳,但還是聽話地將車停在了路邊。
“下去。”盛業琛對陸則靈冷冷地說道。
那司機見窗外開始飄雪,勸道:“盛先生,外麵在下雪。”
盛業琛對司機的話充耳不聞:“下車。不要我說第三遍。”
陸則靈緊抿著嘴唇,她了解盛業琛的脾氣,也知道這會兒是非下車不可,隻是她真的不想就這樣離開,她想為自己解釋幾句,可是轉念一想,解釋了又有什麽意義?
她扯緊了身上薄薄的風衣,按開了車門。
“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這是車呼嘯開走之前,盛業琛說的最後一句話。
天氣是那樣的冷,為了搭配著裝,一貫怕冷的陸則靈沒有穿絲襪,上身也隻披了一件風衣,雪如扯棉飛絮,越下越大,白花花的一團一簇,落在路中央和路兩旁的綠化帶裏,白茫茫地鋪成一片,和路燈下刷刷而過的白點交相輝映。
她的手已經冷得麻木了,手機剛拿出來就因為用不上力摔到了地上。
雪花落在黑色的屏幕上,六棱的形狀,一朵一朵,疊疊落落,有如蛛網。她慢慢地蹲下,將手機撿了起來,她呼出的熱氣讓那些雪花漸漸融成了水滴,像眼淚一樣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腳背上。
冷嗎?不冷的。
她努力地翻著手機,卻沒有一個可以打的電話,眾叛親離就是這樣的滋味,她該知道的,早就該知道的。
腦海裏還在不斷地翻卷著盛業琛離開前的那句話。
“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她沒變,一點都沒變,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都是那樣用心地愛著保護著他。容不得任何人說他任何一句不好,一切都隻是本能。
她永遠奉他如神祗,即便他棄她如敝屣。
三年前事故發生之後,夏鳶敬問她:“你後悔嗎?”
她執拗地搖著頭:“不後悔,即使他殘了啞了毀容了我還是愛他。”
那時候夏鳶敬看著她的眼神隻有失望,作為陸則靈身邊最後一個朋友,夏鳶敬也離開了,所有的人都無法原諒她的所作所為。
陸則靈一直記得夏鳶敬最後說的那句話,她說:“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你這樣的偏執隻會毀了你自己,也毀了他。”
三年了,她終於明白了,她的偏執真的毀了她心裏最美好的那個盛業琛。
她後悔嗎?後悔了,可是又能怎麽辦呢?這個世界上最無法改變的隻有已過去。
陸則靈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家的。走了四個多小時,終於離開了荒無人煙的城郊公路,淩晨時分,陸則靈瑟縮地站在沒什麽人的路上攔出租車。雪還在不停地下,白茫茫的,落在陸則靈身上,她像個毫無生氣的雪人,站在路邊一動一動。
來來往往的車輛並不多,偶爾有出租車也視而不見地一晃而過。直到陸則靈站得快要失去意識,才終於有一個中年司機停了下來,願意載她。
陸則靈坐在溫暖的出租車裏,哀戚地想,她的命真是賤呐,這樣都還沒有死,為什麽不能就這樣死去呢?如果死了,是不是就不用痛苦了?
車載音響裏播放著午夜的音樂節目,有著醇厚磁性聲音的女主持人在節目裏和一個個有著情感問題的寂寞失眠人對話,用溫暖的語言撫慰著一個個寂寞的靈魂。接聽完所有的來電,她播放了一首戴佩妮的老歌《你要的愛》:
雖然不曾懷疑你 還是忐忑不定
誰是你的那個唯一
原諒我 懷疑自己
我明白 我要的愛 會把我寵愛 像一個小孩 隻懂在你懷裏壞
你要的愛 不止是依賴 要像個大男孩 風吹又日曬 生活自由自在
仿佛是夢,又仿佛是時光倒流,廣播裏傳來的不是戴佩妮的聲音,而是葉清輕靈的嗓音。陸則靈也不是坐在出租車裏,而是混跡在眾人裏,安靜地坐在昏暗的KTV最角落。
葉清唱歌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安靜了,她背對著屏幕,目光隻對著盛業琛,那樣深情的眼神,甚至帶著一點點哀傷。
陸則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此時此刻,她看到什麽都是哀傷的,因為盛業琛要走了,而她,什麽都做不了。
祝他幸福嗎?她說不出口,自從知道他要走,陸則靈幾乎每個晚上都從噩夢中醒來。她總是夢見盛業琛在她耳畔喊著“清清,清清”,像深穀中的回音,綿延不絕。心痛得不能自已,卻什麽都不能做,也什麽都不能說。
她不希望盛業琛離開,可她又能怎樣?
他們要走,學生會的人聚集了大家為他們送行,夏鳶敬讓她不要來,可她卻不聽,執意來了,隻是,來了又怎樣呢?陸則靈也沒什麽特別的,混在人群中,她甚至連話都插不上一句。
唱歌唱膩了,學生會最活躍的幾個人提議玩遊戲,給每個人發一張紙條,大家自行描述紙條上的詞語,其中隻有兩個人的紙條和別人不一樣,被稱為“特務”,大家根據描述來抓這兩個人。
陸則靈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不敢抬頭,卻敏感地一直關注著盛業琛和葉清的方向。
紙條發下來,她的上麵隻有三個字,我愛你。
第一輪的描述開始了。大家用各種各樣難以理解很不沾邊的方式來描述著紙條上的三個字。有人說這是情感的一種,有人說現在流行用這個表白,有人說表達的感情很深,直到學生會一對情侶中的女生笑眯眯地說:“這句話,是我最想對胖子說的。”
胖子是她的男友,陸則靈很理所當然地認為,大家的紙條上應該都寫著“我愛你”。
輪到她的時候,她也不知是喝醉了,還是真的豁出去了,她突然站了起來,對著離得很遠的盛業琛說:“這話我從來沒有說過,但是是今天最想對學長說的話。”
說完,她哈哈大笑地坐下,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旁人誤會了陸則靈,也開始調侃:“會長,瞅瞅,總是讓則靈深夜寫稿,報應了吧!”
一輪一輪地玩下去。直到最後隻剩三四個人的時候,陸則靈被投票挑了出來。她的紙條被公開,和大家都不一樣,自此她才知道,大家的紙條上都寫著“我恨你”,隻有兩個特務的紙條寫著“我愛你”。
大家聯想第一輪她的描述,立刻炸開了鍋,許是她笑得太坦然太無畏,大家並沒有當真,反倒給她倒滿了酒:“陸則靈你這丫頭不厚道!怎麽能肖想有婦之夫呢!罰酒啊!喝!喝!”
所有的人都隻當她是玩笑。葉清也是眯著眼笑著,隻有盛業琛的表情有些僵硬。
陸則靈端起了酒杯,透著麥黃色的酒液,她怔怔地看著其中有些變形的盛業琛的臉孔,雖然他的表情很尷尬,但她還是滿足了。
終於,終於她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哪怕他不願接受,隻要他能懂,能懂她是真的就好。
這種感覺,解脫又爽快,她想都沒想,將別人倒的滿滿三杯酒一飲而盡,豪爽勁贏得了一票掌聲。
誰也沒有再把這個小插曲當真,氣氛愈加熱絡,大家都趁此機會使勁鬧騰,不知是不是平日裏憋得太厲害了,此時都瘋得沒邊了。酒精氤氳,陸則靈大腦一片混沌。推搡半天才得了空能出來透透氣。
KTV的裝潢很是富麗,比起包間裏的吵鬧,外麵實算安靜。每一個走廊的轉角都擺放著鬱鬱蔥蔥的植物,連抽煙區的洗手台都擺放著薄荷葉。每一個都細節都精巧非常。
陸則靈用冷水洗了洗臉,眼前終於有了一些清明,隻是思緒仍舊混沌,她一貫不喝酒,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幾乎來者不拒。
腦袋很重,腳下也很重,她一步一步地走著,直到耳畔出現盛業琛熟悉的聲音。
“你那首歌,是什麽意思?”
晦暗的角落,光影綽綽,盛業琛背對著陸則靈的方向,指間夾著一根燃著火星的煙頭。葉清正不遠不近地靠著牆,兩人沒有對視地對話著。
“你自己知道是什麽意思。”
葉清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就把盛業琛點著了。他用力地將煙頭往地上一擲,帶著火星的煙頭彈了好幾下,最後落在陸則靈的腳邊。
盛業琛激動而大聲地對葉清說:“你整天在懷疑什麽?我不愛你?你懷疑我他媽不愛你?我不愛你我會大學都不讀了跟你去美國?我不愛你我會為了你得罪老師,惹怒我爸媽,一定要退學?”
葉清沉默了一會兒,“我沒有要你這樣做。”她的背脊還是挺得那樣直,永遠是那麽高高在上的樣子。
盛業琛沒想到她會如是說,他一步一步走過去,震驚得握住了葉清的肩膀:“葉清,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葉清痛苦地撇開頭去:“連你也開始怪我了嗎?我沒有逼過你不是嗎?我從來沒有讓你跟我去美國啊!”
“葉清!”
“大家都說我是紅顏禍水,說我毀了你。”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人言可畏我不怕,可是連你也這樣委屈,這樣怪我。”
“葉清!”
葉清突然抬起了頭,堅定地看著盛業琛:“如果知道會這樣痛苦,我不會答應和你和好。業琛,我們彼此冷靜吧。未來,你再好好想想。”
她說完就要離開。在她身後的盛業琛百般痛苦,他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問:“葉清,如果我要你留下來呢?”
“我已經決定要走。”
“即使和我分手?”
“是。”
陸則靈躲在牆後麵,牆麵光潔如鏡,她可以從裏麵看到盛業琛痛苦地捶著牆的無助樣子。她不懂,為什麽會有女人能如葉清一樣決絕?美國真的那麽好嗎?好到能因此放棄盛業琛嗎?
愛情在她眼裏,當真是這麽輕易就能舍棄的嗎?盛業琛為了她申請退學,毀了一切的前途從頭開始,難道她一點都不感動嗎?
她不允許,不允許葉清這樣毀了盛業琛,她根本不愛他,愛一個人不該是這樣的,葉清不該讓盛業琛這麽痛苦。這不是愛,這樣自私的人,不配被盛業琛這樣愛著!